因为知道第二天“於菟”们都是赤身化装成虎,在这样的寒冬季节,零下十七八度,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衣也才勉强保暖,实在有点想不通。
我问法师,会有人病吗?
法师说:从来没有人病过,因为这是敬神的活动,神在心
里。
旁边还有人告诉我说参加“於菟”表演的人可以在来年不参加村里的集体劳动,挺有意思,因为他已经为大家英勇献身了。
法师说晚上会有一场“於菟”舞之前的活动,叫“邦”。这个“邦”他们也解释不清是什么意思,就叫它“邦”吧,是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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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而已。
它的目的是为了娱神,其次是娱人。取悦于神,可以保佑第二天的活动顺利进行。另外,当晚的这个活动,也被称为当地的情人节,年轻人在“邦”结束后,可以去和意中人约会,在祭神和娱神的前提下,当晚幵放的两性是被许可和认同的。我开玩笑给安迪,这是神庇护下的情人节,安迪说:我们也加
入!
晚上7点多我们再上二郎庙里,“邦”活动已经开始了。法师领着一群年轻男孩,敲着鼓,在主殿里绕着圈跳舞,这是向神献舞,动作叫“垫步吸腿跳”,据说第二天也是这种动作,缓慢有弹性。然后他们和法师在二郎神面前围坐一圈,开始表演节目,法师从左至右,逐个问答,大约是:
法师:坎才吗赞才?
男孩:赞才。
法师:赞才哪里有?
男孩:家里有。
法师:你手里拿的什么?
男孩:拿的是酒。
法师:酒是送给谁的?
男孩:献给二郎神的。
法师:你有没有情人?
男孩:有哩。
法师:有了怎么办呐?
男孩:唱歌哩。
然后就唱歌,有意思的是,“邦”活动也加入了新时代的内容,这些男孩子们除了唱民族歌曲,也唱现代流行的歌曲,刘德华、阿杜,唱得还都不错。
不会唱歌的,可以学动物叫,或表演别的什么。每表演一个,法师就用两片牛角扔在鼓面上,如果一面向上,一面向下,就说明神满意了,如果两面都向上或都向下,说明神还未满意,那么就要再表演一个节目。
因为规距是女人不能进庙,而也就我一个女人,因为是客人的,被允许站在大殿门口观看。法师旁边坐着一个浓眉亮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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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男孩,头发发际很低,很浓密。
他不停地冲我眨眼睛,我觉得特逗,就冲他笑。
后来他喊着给我唱首歌,也要求我唱,我就唱韩红的《家乡》后来大家一起“噢吗呢叭咪哞”,挺开心的。
唱完了,小男孩跳起来送我一个大馍馍,说:送给你,这是情感馍馍!
大家都开心的笑,虽然是一场游戏,但是真的感怀。
他们可以如此尽性地玩一个晚上,娱神娱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投入,想想我们,真的很难自由表白自己了。
我捧着情感馍馍,靠在安迪怀里,真正过了一个山风呼呼的情人节,天上的星星,又一次无比深刻的明亮。
那些男孩们,去找自己心爱的小女朋友了吧?
2002年12月31日“於英”的一日
鲁
一早起来,大约9点多钟,我们就去了年都乎法师阿吾的家,法师家整齐简朴,他先领我们上了屋顶,介绍我们看年都乎古城城墙的走向和城门。
城墙很完整,厚厚的夯土,边沿长了很多高高长长的草,在冬日里显得有点柔软的冷清,城是狭长的,有两处城门,北门和东门。
在法师家的客厅,他告诉我们,在“文革”期间,他的母亲被迫将一架车的经书和法事资料等物倒进了隆务河,“文革”期间,“於菟”的民俗自然也就断了,后来父亲过世,阿吾当时也就十几岁,还没有开始一点一点继承衣钵,只有族上一位爷爷根据自己所见和记忆给他讲述了“於菟”的一些东西。本来以前的法师都是有一些法力的,而因为人物俱逝,也就在他这儿失传了。
法师有一个孩子,在外面上高中,我问:他会回来继承你的身份吗?法师说:应该继承,但现在谁也不能保证未来。说起来大家都有点黯然,是啊,开放了,大家都可以去接触别的东西,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未来,包括是否继承祖辈的东西,但“於菟”如果因此失传,那真不是个人的一个什么问题,是一项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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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文化的遗失。
法师看我们如此关注,拿我们当了朋友,将家传的所剩无几的几样宝贝拿出来让我们看。一件不大的发黄的纸条,大约宽4厘米,长30厘米,写的是他家里7代法师的姓名,算是名谱吧。还有两小片经文残片,贴在一张白纸上,法师说只是只言片语,已经没有人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以及一个木刻风马的刻版,刻的有马驮财宝的图案,在每年的腊月二十四,全村人’都会来法师家印风马,然后家家户户都飘动着吉祥。
在我的心里,法师这样的人物都是很神秘的,似乎跟平俗的生活没有关系,当我得知法师现在的生活来源是做堆绣,而他本人的身份,只是精神上的一个象征,每天的日子,家里老小,他也要像别人一样操劳。
我和安迪商量着买了他一幅财神堆绣,算是支持这份事情吧。
看来,扮人扮神都是不易啊。
离开法师家,我们先上了二郎庙,因为到时候会有西宁和外地相当数量的摄影者来此创作。人多是好事,会有更多人来了解珍贵的文化遗产,但需要占领好的摄影角度,不然,到时候镜头里都是躲不过的大炮了。
到二郎庙前的空场时,还不到12点,太阳不错,有风,吹得空场中间的拉则刺啦啦地摇晃。
中午自然没有饭吃了,安迪在背风处架起小高山炉,用小锅化开矿泉水瓶里的冰块,烧了一锅开水给我喝,我戴着绒线帽’手套,缩在角落,捧着锅,面前蒸气腾腾,虽然零下近20度的寒冷,但我红着鼻子,傻兮兮地笑。
从12点钟开始,“於菟”们陆续到了二郎庙,进门前,他们也和周围的人打招呼,开玩笑,和常人一样,这时候,他们还是人,一个刚从家里过来的,也许刚刚吃过胡麻馍馍,喝过家里烧得烫烫的酥油茶的男人和少年,他们进了二郎庙的门,就开始肩上背了职责,心里装了神灵,要做一天驱邪逐魔的虎神了。
这一天是农历的十一月二十日,在当地属于黑日,所以一直流传下来要在这一天举行跳“於菟”舞的仪式,驱走全村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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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各户一整年的邪气,保佑大家平安幸福。
“於菟”是有两只大“於菟”,由两个体格健壮,大约30来岁的男子扮演的,另还有5只小“於菟”,都是由十几岁的男孩来表演,他们腿脚灵活,跑得快,要首当其冲跑进村子里去驱除妖魔。
开始化装了,“於菟”们哗一下就脱去上衣,只剩单裤挽到腿根,马蹄腾过一样云里雾里在全身涂抹了炉灰,立刻眼睛在满脸炉灰中显出汹汹的锐气。
有村里的两名化妆师在院子里用墨汁开始把“於菟”面部画成虎头状或虎皮斑纹,腿部、胸部、背部都化上虎豹斑纹或是水波纹,头发束成怒发状,并用法师念过咒的白纸条扎住头发,双手各执约两米长的细棍,棍头扎有镇邪的经文白纸。有已经化装好的小“於菟”几个靠在墙边晒太阳,看他们神情自若,丝毫没有冷意,有人问:到底冷不冷啊,几个人就做健美状。还有一个小男孩很活跃,做着老虎发怒或调皮的样子给我们拍照,一堆相机咔嚓咔嚓抢着镜头。
还有点时间,安迪忙着拍化装的过程,我走出庙门,朝村子方向一望,庄子屋顶上已经密密麻麻站了一堆一堆的人,中午还没有一点迹像的村落陡然间显出了不寻常的气氛,就等这边一声令下,村子里人呀、牲畜呀,还有那些邪魔,都一齐要曝晒在阳光下了。
法师阿吾也戴好了五佛冠,就如同一个荷花瓣的宝座,上绘五神像,代表五方神,披挂上亮黄的法袍,手里举着羊皮鼓,神情威严。
大约两点半多,仪式要开始了,庙里的住持登上二郎庙门楼的二层,吹响了海螺,并敲击大钟,这是通知村庄“於菟”仪式要开始了的信号。
“於菟”们都单腿跪在二郎神前,法师给他们每人喝了白酒,并诵经祈祷。这时候,“於菟”就已经和神界交通了,不能再与人讲话,他们已经成了虎神,神情立刻都变得迷离庄严起来,眼神也似乎不再聚焦,不知是看向遥远的什么地方。
一声令下,“於菟”们冲出二郎庙,随着法师的锣声在外面空场围绕桑台跳舞,他们的主要动作是模仿老虎虎步的“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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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吸腿跳”,其实就是一种原始的拟兽舞,动作缓慢而凝重。周围是山谷和村庄,远处的大山罩着烟气,我蹲下来跟着拍照,他们手举双棍的舞姿显得辽远,在阳光的背后,黑色的剪影显示着暗合的力度。
因为安迪早和我安排好,他追小“於菟”去拍照,我在后面跟随两个老“於菟”和法师拍照。其实我倒也想看看小“於菟”如何跑进村子里,但一阵吆喝,小“於菟”们“嗷嗷”地喊着一溜烟就从小路上跑下去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全不见人影了,我找安迪,也不见了。
我只有自叹弗如,就一步一步跟着法师和两只大老虎在后面欣赏了,那些小老虎是要上到各家的院墙上跳来跳去,驱魔避邪的,而大老虎是走过村庄的巷道,最后会合在城门口。
大老虎仍然保持着垫步吸腿跳的舞姿,法师在后面“咚咚”地敲着羊皮鼓。
进入村子后,发现门前,院墙上都站满了人,人们都等着将自己手里拿的中间有洞的大馍馍穿在“於菟”手持的棍子上,穿上了,就把邪魔带走了,“於菟”们一边跳,一边将棍子伸向周围的人,以方便他们穿上。看见屋顶的人就高高举起棍子,让人们把馍馍放下。一会儿,大“於菟”就扛了很多大馍馍了,架在两边,很有巫风的气氛,有人跟着拿大麻袋收了去,接着又很快穿了起来。
村子里有几处开阔地,很多村民聚集在那里,气氛很热烈,大“於菟”有时也做点俏皮的动作,有长者给他们每人叼了红肉,吊在唇外,像长长的舌头。
大部分巷道很窄,屋顶上站着等待和希冀幸福平安的人们,把他们的所有端端正正地寄托在手里拿的圆馍馍上,端端正正地串上去,就带走了负重和阴晦,轻轻松松地将手插在口袋里,听着法师“咚咚”的击鼓声,继续观看了。
我一直在其间跟着走,拍一些场面和细节,内心感觉很奇异,这种生活,是我们在城市里无法想象和接触到的,他们如此怀着古风,怀着坚軔,认认真真地为自己祈福,以一种接近自然,奉献自己的方式。我们只是一个观望者,其间血肉相连的因果不是我们能切肤体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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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於菟”各家跑完后,会集中在最后的一家吃些东西,等我们随大老虎快到城门时,他们也一起会合了,一起再一步一步跳到城门口,将最后的热烈推至高潮。
随着齐声的“嗷嗷”尖叫,大小“於菟”以最快的速度跑向了隆务河,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时,“於菟”们已经凿开了隆务河面的冰,开始洗身了,这又是让我们看起来刻骨铭心的一个场面。零下20度,赤身已经让人不可思议,还要用冷冽的冰水洗身,太惊人了,但看见他们毫无惧色,动作果断投入,只有“啧啧”的份了。洗干净全身,也就洗去了全村人的邪气,这是他们今天肩负的神职。
法师在河滩诵经焚纸,表示妖魔已彻底消灭,於菟们洗净换衣后,都从火上跳过去,以示避邪的彻底。
我们一群拍照的人站在河滩上回味无穷,被今天一天的经历撞得东倒西歪,在高原上的奔跑也让人有点缺氧,我问安迪:累吗?他说:没问题。
我就喜欢他这种精力充沛的虎劲,激动地给我说他都拍到什么精彩之处,看了我拍的那部分数码,看来今天我俩的合作是最完美了,其他拍照者都始料不及,一定是顾了这头没那头,我俩像两个小人,互相窃笑了一会儿。
结束时,5点多钟了,太阳斜斜地照在河面上,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村里的人又回到了当天的生活当中,我看见刚才表演小“於菟”的一个男孩穿着帅帅的夹克骑了一辆摩托过去,刚才的情景就像一个封了口的盒子,那里面装着奇异和希望,现在,已经盖上了盖子。
2003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