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芸编指痕·书话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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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顾明道的最后书

最近报刊上登载著名科学家顾德骥应聘瑞典,赴欧讲学的消息。这条消息引起我的回忆。原来德骥便是小说家顾明道的儿子。

顾明道和我熟稔。他名景程,别署虎头书生及石破天惊室主。看了这些署名,总以为他是个昂藏七尺的伟丈夫,岂知他瘦弱不堪,又复跛足。他生在吴中,父亲早卒,一无荫庇,靠卖稿为生。终岁埋头写作,三十年中连撰长篇小说五六十种之多。销数最广的是《荒江女侠》,登载《新闻报》上,原是特约他写的是中篇小说,不意刊登后备受读者欢迎。报刊编者便致函明道,商请扩而成为长篇。奈首回以中篇故,局面有欠开展,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得补救这个缺憾。全篇登载完后,由书局印成单行本,友联影片公司为拍电影,大舞台剧院为排京戏,着实轰动了一时。此后他拟把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编为说部。这时柳亚子专治南明史,提供给他很多资料。他撰写为《血雨琼葩》,登载在《申报》副刊《春秋》上。后日本侵略军进入租界,以小说中多激昂语,勒令《申报》停止登载。该小说只得告一段落。他曾精心地撰成一部《啼鹃录》,为求称心惬意,自己斥资印行,讵料不善推销,一大堆书积搁在家里。无法,只得把存书和版权统统让给书贾。到了书贾手里,书就不胫而走,一版再版而三版,且出续集。他慨然叹息,书贾的本领不是我辈笔墨朋友所能企及的。

他自抗战避难,赁居上海威海卫路一条小弄中,写了许多书,最后一部为《江南花雨》,书中主人公程景,清贫自守,煮字疗饥,卒至病骨支离,奄奄待毙。这一系列的叙述,都是夫子自道。撰到末几回,他已病得不能执笔,便口述由他门人记录,总算勉强成书。春明书店赶印出版,把稿费给他充医药之需。有一天,我去访候他,他偃卧榻上,呼杏官在架上取《江南花雨》一册赠我,并说这是最后一部书了。我忍泪慰藉他。所呼杏官,即德骥的乳名。此后辍笔,没有收入,生活更形艰难。朋好资助他,他都命德骥记在账册上,以图将来酬偿。后病日益加重。《新闻报》主编严独鹤为他设法,由报社出资,让他住进医院。奈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他不愿多耗报社开支,力主返寓,不久便奄化。这时他尚有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儿,稚弱不能行走。家人在忙乱中,不及照顾,从凳上摔下,颅破殒命,父女同归于尽,给人们留下了惨痛的记忆。

戏剧刊物谈

戏迷的鄙人,卒投身梨园,与戏剧为缘。举凡戏剧方面的印刷品和种种刊物,兼收并蓄,以前本有戏剧文艺的组织,事变后,跼居淡水路,一间陋室,佳客莅临,没有回旋余地,怎能谈得到戏剧文艺社的附设?如今迁居进贤路凤德里一号,地位较为宽敞,客来可以读书,可以品茗,可以谈天,可以说地。鄙人又想复兴戏剧文艺社,并进一步把鄙人所有的捐给大众,为戏剧图书馆的初基,如今正在整理着。戏刷刊物较大的,一《戏学汇考》,洋装硬面,挺厚的上下两册,凌善清、许志豪编撰,由大东书局出版,有林老拙、苏少卿、欧阳予倩、冯小隐、舒舍予、朱琴心等题序,内容有脸谱、名伶小影、名伶墨迹,以及剧本,都是很有价值。又徐慕云所编《梨园影事》,洋装一大册,袁寒云题签,内容有生旦净丑各部人名表,生旦净丑各部统系表,照相有程长庚、徐小香、镇檀州合影,汪桂芬道装照,为外间所不易见到的。生角照,有谭鑫培、孙菊仙、汪笑侬、王凤卿、时慧宝;净有何桂山;旦有时小福;丑有王长林、草上飞,鄙人也是其中的一个。名票有周子衡、陈彦衡、苏少卿、罗曲缘,其时周剑云喜欢作剧评,鄙人便怂恿他编一戏剧刊物。他道:“很有这个意思,可是资料不容易找。”鄙人便自告奋勇,尽量供给他,结果有《鞠部丛刊》两巨册问世,内容分霓裳幻影、剧学论坛、剧曲源流、梨园掌故、伶工小传、粉墨月旦、旧谱新声、艺苑选萃、伶人雅韵、俳优轶事、品菊余话。这书的基本撰述,有管义华、凤昔醉、杨尘因、冯小隐、尤佩楚、武樗瘿、恽秋星、詹脉脉、刘豁公、汪切肤、舒舍予、陈啸庐、姚民哀、冯叔鸾、韩天受等,丰富充实,虽不敢称为绝后,却可称为空前。其他尚有《戏考》,中华图书馆出版,由该馆经理叶九如,请张德福把每个戏本写出来,按本给以酬劳。原来张是唱花脸的,倒嗓后才做这玩意儿,王大错加以编次,似乎出到四十多期,就是现在《大戏考》的滥觞,每本卖二角半,鄙人本有一全套,迁居遗佚,是很可惜的。

刘少岩影印袁寒云日记

袁寒云殁世有年,可是他给鄙人的印象太深,偶一闭目,他的言语行动,便活现于脑幕间。日前曾于某君处见到刘少岩影印的《袁寒云日记》,为非卖品,异常名贵,纸为配双印斋制,用朱丝格,和原本丝毫无二,首页有“丙寅日记正月自口下迁沽上寒云主人”字样,序文出于陈甘簃手笔,如云:“项城袁君寒云,尝手书日记若干卷,自甲子迄庚午凡七年,年各一册,大抵叙友朋游宴之迹,而于所嗜事物,如图书货币,亦间有记述。寒云既谢世,甲子、乙丑两册,置张汉卿将军所,沈变佚去,丙寅、丁卯两册,辗转为刘少岩先生所得,余不能详也。人情每见所好,过眼即置之,独少岩侠豪异众,出多金藏其手迹,复不靳重值影印,使留真而广流传,用心之笃,可谓难矣。余伤寒云之逝,而喜其手泽得长存人间,少岩风义,未可及也。”日记中之人物,大都为方地山、傅沅叔、侯疑始、吕璧城、和梅真、栖琼,极谈笑叙合之乐又一册,为丁卯年日记,那时寒云在上海,往还者如芥尘、林屋、山农、瘦鹃、云史、西神、小鹣、逸芬,所以日记中一再述及以上诸人之事迹,间有许多金银稀币拓印,景印很清晰,可惜寒云已逝世,不能亲自展赏。少岩嘉兴人,名秉义,上海圣约翰大学文学士,经商武汉,在汉口创设既济水电公司,成绩很好,一度为国民政府财政部顾问。他的尊人蓉岩,为上海著名木商,他和寒云生前并无一面缘,读了寒云“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句,非常钦佩,影印《日记》的动机,便是这两句诗引起的。据鄙人所知,寒云尚有一部分日记,生前质于芥尘处,不知道芥尘现在是否保存着哩!

鲁迅称许《绿野仙踪》

鲁迅翁生前,颇喜浏览旧小说,对于《绿野仙踪》,甚为称许。云:“《绿野仙踪》,神怪小说而点缀以历史者也。其叙神仙之变化飞升,多未经人道语,而以大盗市侩浪子猿狐为道器,其愤尤深。烧丹一节,虽以唐小说中杜子春传为蓝本,而能别出机杼,且合之近日催眠学家所实验者,固确有此理,非若《女仙外史》之好强作解事而实毫无根据者比也。”按:《绿野仙踪》,书共八十回,借神怪以颠倒权奸,含有谴责之意。清乾隆三十六年,定超序云:“余于甲申岁二月,得见吾友百川《绿野仙踪》八十回。其前十回中,多诗赋,并仕涂冠冕语”。不知百川为何许人,中有秽亵之处,清代列入禁书中,石印本均已删削。文学大纲谓笔墨横恣可爱。并云:“同治间刊有袖珍本,未删节。”闻我友许石泉藏有袖珍本全书,稍缓拟向许君假读也。

口译《茶花女遗事》之王晓斋

《茶花女遗事》译本凡若干种,要以晓斋主人与冷红生合译者为最明洁隽永,首冠一小引云:“晓斋主人归自巴黎,与冷红生谈,巴黎小说均出自名手,生请述之,主人因道仲马父子文字,于巴黎最知名,茶花女马克格尼尔遗事,尤为小仲马极笔,暇辄述以授冷红生,冷红生涉笔记之。”盖其时风气未开,士大夫以从事小说家言为可鄙,故均不署真姓名。冷红生者,畏庐林琴南也。晓斋主人,则为侯官王寿昌,字子仁,曾官福建交涉司长。畏庐初不识子仁,由魏季渚为之介,季渚讳瀚,与严几道同赴欧洲,为船政之第一期留学生,精英法文及科学,对于国学造诣尤深。返国后,历主船政水师。当光绪中,以我国无人才,船政悉由法专家名都聂儿者所掌握,都挟私见,与我国当轴颇多扞格,然非有学术高于都者,莫能易之。及派季渚去,都自愧不如而退让。季渚多高足,高子益与王子仁,不啻孔门之颜曾,畏庐与季渚为莫逆交,畏庐赋悼亡,郁郁寡欢,体貌日益瘁,季渚忧之,乃劝畏庐从事译著,借笔墨以排遣。畏庐不识异域文字,谢不能,季渚谓其门人王子仁擅法文,当为绍介合作。一日,季渚邀畏庐与子仁同作鼓山之游,一见如故,遂相约译《茶花女》。既成,高梦旦携交商务印书馆刊行。至于高子益,则曾长外交,死在子仁之前。子仁哭之以诗云:“念昔同窗时,忘形无比拟。携手作欧游,相依过一纪。行役始仳离,燕粤两相跂。中间复会合,江皋共步履。板荡居海上,小聚差可喜。无何子北行,吾兄归故里。岂知此一别,无复亲炙旨。子去厌世乱,何以慰后死。吾过今谁攻?吾行今谁砥?遗骸落京西,墓草正靡靡。关山虽重叠,神魂无阻理。来归何迟迟,人梦吾其俟。”两人之交谊与形迹,于此可以窥见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