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晴朗的季节开始以后,这疏建区的田野披上了新绿,一队一队的小绒球似的雏鸡啾啾啾地到处叫着,好像是和学校里那二三百小公民的“雏凤之声”来竞赛似的。
雏鸡
茅盾
当晴朗的季节开始以后,这疏建区的田野披上了新绿,一队一队的小绒球似的雏鸡啾啾啾地到处叫着,好像是和学校里那二三百小公民的“雏凤之声”来竞赛似的。但是过不了多久,小绒球们大了起来了,一律的浅黄色都蜕变成为各式各样不等颜色的羽毛,就像人们长大了时会有各自不同的嘴脸一般;这时候,小公民们对于它们的兴趣也大不如从前,如果有例外,那便是小李。而这些正在换毛,身上不免有些褴褛,且又随时撒着颇大的屎粒,委实有几分可厌的童子鸡们,似乎也对小李表示特别好感。有时它们在名为校园的那方空地上爬抓泥土觅野食的时候,小李远远地撮口呼了几声,——你瞧,扑索索地,成群结伴,急急忙忙,它们就奔来了,而且绕着小李啾啾地叫个不停。任何事物不可以貌相。并且相貌的丑俊也不是自己所能主宰的。上天造物是有那么多的变化,有蠢的,有俏的。可恼的是猪儿除了那不招人爱的模样之外,它的举止动作也全没有一点风度。
猪
梁实秋
猪没有什么模样儿,笨拙臃肿,漆黑一团。四川猪是白的,但是也并不俊俏,像是遍体白癜风,像是“天佬儿”,好像还没有黑色来得比较可以遮丑。俗话说:“三年不见女人,看见一只老母猪,也觉得它眉清目秀。”一般人似尚不至如此,老母猪离眉清目秀的境界似乎尚远。只看看它那个嘴巴尽管有些近于帝王之相,究竟占面部面积过多,作为武器固未尝不可,作为五官之一就嫌不称。它那两扇鼓动生风的耳轮,细细的两根脚杆,辫子似的一条尾巴,陷在肉坑里的一对小眼,和那快擦着地的膨亨大腹,相形之下,全不成比例。当然,如果它能竖起来行走,大腹便便也并不妨事,脑满肠肥的一副相说不定还许能赢得许多人的尊敬,脸上的肉叠成褶,也许还能讨若干人的欢喜。可惜它只能四脚着地,辜负了那一身肉,只好谥之曰猪猡。
任何事物不可以貌相。并且相貌的丑俊也不是自己所能主宰的。上天造物是有那么多的变化,有蠢的,有俏的。可恼的是猪儿除了那不招人爱的模样之外,它的举止动作也全没有一点风度。它好睡,睡无睡相,人讲究“坐如钟,睡如弓”,猪不足以语此,它睡起来是四脚直挺,倒头便睡,而且很快的就鼾声雷动,那鼾声是疙瘩噜的,很少悦耳的成分。一旦睡着,天大的事休想能惊醒它,打它一棒它能翻过身再睡,除非是一桶猪食哗喇一声倒在食槽里。这时节它会连爬带滚的争先恐后的奔向食槽,随吃随挤,随咽随咂,嚼菜根则嘎嘎作响,吸豆渣则呼呼有声,吃得嘴脸狼藉,可以说没有一点“新生活”。动物的叫声无论是哀也好,凶也好,没有像猪叫那样讨厌的,平常没有事的时候只会在嗓子眼儿里呶呶嚅嚅,没有一点痛快,等到大限将至被人揪住耳朵提着尾巴的时候,便放声大叫,既不惹人怜,更不使人怕,只是使人听了刺耳。它走路的时候,踯躅蹒跚,活泼的时候,盲目的乱窜,没有一点规矩。
虽然如此,猪的人缘还是很好,我在乡间居住的时候,女佣不断的要求养猪,她常年吃素,并不希冀吃肉,更不希冀赚钱,她只是觉得家里没有几只猪儿便不像是个家,虽然有了猫狗和孩子还是不够。我终于买了两只小猪。她立刻眉开眼笑,于抚抱之余给了小猪我所梦想不到的一个字的评语曰:“乖!”盂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我看我们的女佣在喂猪的时候是兼爱敬而有之。她根据“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道理对于猪食是细切久煮,敬谨用事的,一日三餐,从不误时,伺候猪食之后倒是没有忘记过给主人做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时候她坐在屋檐下补袜子,一对小猪伏在她的腿上打瞌睡。等到“架子”长成“催肥”的时候,她加倍努力的供应,像灌溉一株花草一般的小心翼翼,它越努力加餐,她越心里欢喜,她俯在圈栏上看着猪儿进膳,没有偏疼,没有温意,一片慈祥。有一天,猪儿高卧不起,见了食物也无动于衷。似有违和之意,她急得烧香焚纸,再进一步就是在猪耳根上放一点血,烧红一块铁在猪脚上烙一下,最后一着是一服万金抽拌生鸡蛋。年关将届,她噙着眼泪烧一大锅开水,给猪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热水澡。猪圈不能空着,紧接着下一代又继承了上来。
看猪的一生,好像很是无聊,大半时间都是被关在圈里,如待决之囚,足迹不出栅门,也不能接见亲属,而且很早的就被阉割,大欲就先去了一半,浑浑噩噩的度过一生,临了还不免冰凉的一刀。但是它也有它的庸福。它不用愁吃,到时候只消饭来张口,它不用劳力,它有的是闲暇。除了它最后不得善终好像是不无遗憾以外,一生的经过比起任何养尊处优的高级动物也并无愧色。“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君子,但是我常以为猪叫的声音不容易动人的不忍之心。有一个时期,我的居处与屠场为邻,黎明就被惊醒,其鸣也不哀,随后是血流如注的声音,叫声顿止,继之以一声叹气,最后的一口气,再听便只有屋檐滴雨一般的沥血的声音,滴滴答答的落在桶里。我觉得猪经过这番洗礼,将超升成为一种有用的东西,无负于养它的人,是一件公道而可喜的事。
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虽是神话,也颇有一点意思。“家”字是屋子底下一口猪。屋子底下一个人,岂不简捷了当?难道猪才是家里主要的一员?有人说豕居引申而为人居,有人引曲礼“问庶人之富数畜以对”之义以为豕是主要的家畜。我养过几年猪之后,顿有所悟。猪在圈里的工作,主要的是“吃、喝、拉、撒、睡”,此外便没有什么。圈里是脏的,顶好的卫生设备也会弄得一塌糊涂。吃了睡,睡了吃,毫无顾忌,便当无比。这不活像一个家么?在什么地方“吃喝拉撒睡”比在家里更方便?人在家里的生活比在什么地方更像一只猪?仓颉泄露天机倒未必然,他洞彻人生,却是真的,怪不得天雨粟鬼夜哭。有时认着墙上的斑驳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已爬到了斑驳痕之上;好努力的却默契了“生之力”了。渐渐地,浑忘意想,复何言说,只呆对这一墙绿叶。
牵牛花
叶圣陶
手种牵牛花,接连有三四年了。水门汀地没法下种,种在十来个瓦盆里。泥是今年又明年反复着用的,无从取得新的来加入。曾与铁路轨道旁边种地的那个北方人商量,愿出钱向他买一点,他不肯。
从城隍庙的花店买了一包过磷酸骨粉,搀和在每一盆泥里,这算代替了新泥。
瓦盆排列在墙脚,从墙头垂下十条麻线,每两条距离七八寸,让牵牛的藤蔓缠绕上去。这是今年的新计划。往年是把瓦盆摆在三尺光景高的木架子上的。这样,藤蔓很容易爬到了墙头;随后长出来的互相纠缠着,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来,但末梢的嫩条便又蛇头一般仰起,向上伸,与别组的嫩条纠缠,得不胜重量时便重演那老把戏;因此,墙头往往堆积着繁密的叶和花,与墙腰的部分不相称。今年从墙脚爬起,沿墙多了三尺光景的路程,或者会好一点,而且,这就将有一垛完全是叶和花的墙。
藤蔓从两瓣子叶中间引伸出来以后,不到一个月工夫,爬得最快的几株将要齐墙头了。每一个叶柄处生一个花苞,象谷粒那样大便转黄萎去。据几年来的经验,知道起头的一批花苞是开不出来的;到后来发育更见旺盛,新的叶蔓比近根部肥大,那时的花苞才开得成。
今年的叶格外绿,绿得鲜明,又格外厚,仿佛丝绒裁剪成的。这自是过磷酸骨粉的功效。他日花开,可以推知将比往年的盛大。
但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儿,那藤蔓缠着麻线卷上去,嫩绿的头看似静止的,并不动弹;实际却无时不回旋向上,在先朝这边,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边了。前一晚只是绿豆般大一粒的嫩头,早起看时,便已透出二三寸长的新条,缀着一两张满被细白绕毛的小叶子,叶柄处是仅能辨认形状的花苞,而末梢又有了绿豆般大一粒的嫩头。有时认着墙上的斑驳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已爬到了斑驳痕之上;好努力的却默契了“生之力”了。渐渐地,浑忘意想,复何言说,只呆对这一墙绿叶。
即使没有花,兴趣未尝短少;何况他日花开,将比往年的盛大呢。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一边大笑,它一边高叫……它笑那些乌云,它为欢乐而高叫!
海燕
高尔基
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云霄,它叫喊着,——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到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感到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在大海上面飞蹿,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呻吟着,——这些海鸭呀,享受不了战斗生活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愚蠢的企鹅,畏缩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峭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翻起白沫的大海上面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压下来;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空中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哨着,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堆巨浪,恶狠狠地扔到峭崖上,把这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水沫。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刮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一边大笑,它一边高叫……它笑那些乌云,它为欢乐而高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风在狂吼……雷在轰响……
一堆堆的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金箭似的闪电,把它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闪电的影子,像一条条的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浮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闪电之间,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猛烈些吧!人类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骠悍的动物——马。
马
布封
人类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骠悍的动物——马。它和人同受战争的辛苦,同享战斗的光荣;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具有无畏的精神,它眼看危急当前而慷慨以赴;它听惯了兵器搏击的声音,它喜爱它,追求它,受着同样热忱的鼓舞;它也和主人共欢乐:在射猎时,在演武时,在赛跑时,它精神抖擞,耀武扬威。但是它驯良不亚于勇毅,它不逞自己的烈性,它知道节制自己的动作:它不但屈从驾驭者的操纵,还仿佛窥伺着驾驭者的颜色,它经常按照着主人表情方面给予它的印象而奔腾,而缓步,而停止,它的一动一静都仅仅为了满足主人的要求;这是一个生来就为着舍己从人的动物,它甚至于会迎合人的心意,它用动作的敏捷和准确来表达着、执行着人的意旨,人希望它感觉到多少它就能感觉到多少,它所表现出来的总是在恰如人愿的程度上;因为它无保留地贡献出自己,所以它不拒绝任何使命,所以它尽一切力量来为人服务,它还要超越自己的力量,甚至于舍弃生命以求服从得更好。
以上所述,是才能已经获得发展的马,是天然品质已被人工改进过的马,是从小就被人保育、后来又经过训练、专为替人服务而培养出来的马;它所受的教育以丧失自由而开始,以接受束缚而终结;这种动物的被奴役或驯养已经太普遍、太悠久了,以致我们看到它们时,它们很少是在自然状态中;它们在劳动中经常是披着鞍鞯;人们永远不解除它们的羁绊,纵然是在休息的时候;如果有时人们让它们在牧场上自由地闹游,它们也还永远带着被奴役的标识,并且还时常带着劳动与痛楚的残酷的痕迹;嘴,由于铁嚼子勒出了皱纹而变形了;腰,有了疮痍或被马刺刮出一条条的伤疤了;趾甲,也钉上许多钉子了。由于惯受羁绊而存留下来的迹象,它们的浑身姿态都显得不自然;你现在就是把它们的羁绊解脱掉也是枉然,它们也不会因此而显得更自由活泼些。就是那些被奴役状况比较轻微的马,那些只为主人摆阔绰、壮观瞻而喂养、而供奉着的马,那些不是为装饰它们本身、却是为满足主人的虚荣而戴着镀金链条的马,对它们说来额上覆着的那一撮妍丽的毛,项鬣编成的那些细辫,满身盖着的丝和黄金,其侮辱性也并不亚于脚下的铁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