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随笔篇(名人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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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B辑:潜在力量(2)

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纳那样只知道love,love,love!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天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存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生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奥诺丽纳(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付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体贴,温柔——编者注),如何discreet(谨慎——编者注)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然而,“割麦插禾”多少带点振作的情调,而不如归去却不免消极呢。不错,这还是环境差异,不过哀乐是相依为命的。

“不如归去”谈

卞之琳

槐花满地,时节又近初夏了。刚才读《大公报》文艺栏芦焚生的《里门拾记》,见有一条注,解释文中的“光棍抗锄”曰:

即文人们叫做“不如归去”的那种鸟。虽只是鸟的叫声,一种人听了奋起耕作,种人听了怀春思乡,连耳朵也竟有这样大的差异。

觉得很有意思。“光棍抗锄”当然就是“割麦插禾”。书本里说布与杜鹃有别,不过也说很相似,则我们的话《辞源》里或者早已“割麦插禾”、“不如归去”两种鸟相混了,即使有考据癖的文人骤间也不会分得清楚吧,所以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开头那点意思不而合。我想起了已经忘了的两个心愿。记得我曾经想写一篇历史说,其中的核心,一个场面,是如此:

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

“割麦插禾”,农人想。

“不如归去”,旅人想。

我想写这篇小说是在去年此时,在日本,读了李广田先生《桃园杂记》以后,李文中提起布谷,说在他的家乡以为是叫的“光多锄”,令我想起了我的家乡人仿佛说是“花好稻好”,花,读ho大约不是指普通的花(虽然普通的花也读如ho),而是指棉花。稻问题,即水稻,江乡自然有水田。这两种说法,与芦焚先生的“棍抗锄”俱未见于典籍。典籍中有的除“布谷”、“割麦插禾”以外还有许多,如“麦饭熟”、“脱却布裤”、“郭公”等。而在我们的书本里更不知有多少花样了。哪一天把各地的花样搜集起来,该如何一个大观!不过千差万别,都由于耳朵不同吗?我的意思与焚先生的意思在此地分道了——可是且慢,芦焚先生的话,实际上也等于说差别在环境,生活的环境吧。

农人在田间。旅人在道旁。

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

“割麦插禾”,农人想。

“不如归去”,旅人想。

这里有两个人,虽然在一处,究竟环境不同。不但如此,在看来,即便“割麦插禾”与“不如归去”两种观念,也未尝不可联在一起:

春去也。见麦浪滚滚,旅人想起了多风波的江湖。你看,那一个农人在檐前看镰刀哪。数千里外自家屋后的蓬蒿有多高了?乡收麦早,或许庄稼人已经赤脚下水田了。唉唉,天南地北,干么来着?叶落归根,不如归去吧。

“不如归去”一语,不见得太“文”,尤其在古昔,更不见得就是俗子的口头语。即使是雅士说的我也有话可说:

当此时也,道上的过客或者是一个坐在轿子里的官老爷,不想起人生一梦耳,四处奔波,所为何来?为五斗米折腰实在犯不着即使位居一品,在京华尘土里五更待漏,亦何苦也!君不见那个庄稼汉倒快乐自在,坐茅屋的门槛上,捧一碗黄粱。你闻闻看,香!真不如回去种田好,“守拙归园田”。

然而,“割麦插禾”多少带点振作的情调,而“不如归去”却免消极呢。不错,这还是环境差异,不过哀乐是相依为命的。我经说过,这可以作为补充,而且“杜宇”是只合永远啼血了,要道:

谁说杜宇归去乐

归来处处地城廓

固无论矣,就连你“郭公”,哪怕你“郭公”,郭公,郭公!

天雨蒙蒙,

促农耕陇。

城南战骨多,

野田变作丘与垄。

郭公,郭公!

何地播种?

弄到这个地步,哪怕你“郭公”,就连你“郭公”也无可奈何吧“感时花溅泪”,即不“恨别”,鸟亦“惊心”。这又归于一。

不过,时至今日,害肺病的子规到底是绝种了也说不定,因“不如归去”现在仿佛只活在书本里,而“割麦插禾”的子孙戚族活在各地农人的口头。各地农人的口头开出了各式各样的一朵朵花。哪一天把它搜集起来当标本,作一个系统的研究那才有意呵。这一朵朵单纯的小花将是一个个小窗子开向各种境地:水田,园——我想从你的里门望望看,芦焚先生,你那边是什么呢?

可不是,我心中曾经拟过一篇社会论文的题目:

布谷声里听出的各地社会背景。

可是为什么不能从旁的鸟声里听出来呢?为什么从旁的鸟声们听不出这许多花样?这种鸟声本身到底自有其特殊性,引起人上的反应乃小异大同了。人总是人。

想起人,我真想起各别的人来了。芦焚先生与我在三座门,沙滩,有过好几面之缘,此刻想必在河南乡下吧?李广田先生,人也,是我的熟人,现在正陪我在此地吃他本乡的“省”饭,住东邻,和我天天见面。过几天想可以听到布谷声了,我想那多妙,果芦焚先生在这里,譬如说在黄台乡间,我们三人同行,忽听得声“布谷”。

“光棍抗锄。”芦焚先生想。

“光光多锄。”李广田先生想。

“花好稻好。”我想。

唉,江里的鱼汛该过了好几种了;竹笋该已经老了,高过人了;青蚕豆该已经上市了吧?这里倒已经上市了。我不喜欢北方种讲究办法,把青蚕豆去皮,疏疏几瓣的炒肉片,就不能不去皮稍加些腌菜,细葱花,素炒一下,青青紫紫的来一碗吗?也许是格定命吧,也许毕竟是文人吧,明知道到了那边自然会愁更愁,又想起了“不如归去”。

杆石桥,5月12日(1936)

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勿施于人”。而“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

人话

朱自清

在北平呆过的人总该懂得“人话”这个词儿。小商人和洋车夫等等彼此动了气,往往破口问这么句话:

你懂人话不懂?——要不就说:

你会说人话不会?

这是一句很重的话,意思并不是问对面的人懂不懂人话,会不会说人话,意思是骂他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干脆就是畜生!这叫拐着弯儿骂人,又叫骂人不带脏字儿。不带脏字儿是不带脏字儿,可到底是“骂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这个词儿。他们生气的时候也会说“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有“不像话”,“不成话”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话”这个词儿。“不像话”,“不成话”,是没道理的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话”,“不说人话”来,还少拐了一个弯儿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后才说那些话,当着面大概他们是不说的。这就听着火气小,口气轻似的,听惯了这就觉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那几句来得斯文点儿,不像“人话”那么野。其实,按字面儿说,“人话”倒是个含蓄的词儿。

北平人讲究规矩,他们说规矩,就是客气。我们走进一家大点儿的铺子,总有个伙计出来招待,哈哈腰说,“您来啦!”出来的时候,又是个伙计送客,哈哈腰说,“您走啦,不坐会儿啦?”这就是规矩。洋车夫看同伙的问好儿,总说,“您老爷子好?老太太好?”“您少爷在那儿上学?”从不说“你爸爸”,“你妈妈”,“你儿子”,可也不会说“令尊”,“令堂”,“令郎”那些个,这也是规矩。有的人觉得这些都是假仁假义,假声假气,不天真,不自然。他们说北平有官气,说这些就是凭据。不过天真不容易表现,有时也不便表现。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机会,再说天真有时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爱的。所以得讲规矩。规矩是调节天真的,也就是“礼”四维之首的“礼”。礼须要调节,得有点儿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说是假。调节和做作是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这儿是所谓“习惯成自然”。规矩也罢,礼也罢,无非教给人做人的道理。我们现在到过许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讲究规矩并不坏,至少我们少碰了许多硬钉子。讲究规矩是客气,也是人气,北平人爱说的那套话都是他们所谓“人话”。

别处人不用“人话”这个词儿,只说讲理不讲理,雅俗通用。讲理是讲理性,讲道理。所谓“理性”(这是老名词,重读“理”字,翻译的名词“理性”,重读“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谓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现在人爱说“合理”,那个“理”的意思比“讲理”的“理”宽得多。“讲理”当然“合理”,这是常识,似乎用不着检出西哲亚里士多德的大帽子,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可是这句话还是用得着,“讲理”是“理性的动物”的话,可不就是“人话”?不过不讲理的人还是不讲理的人,并不明白的包含着“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所包含着的意思。讲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讲茶”就常教人触目惊心的。可是看字面儿,“你讲理不讲理?”的确比“你懂人话不懂”,“你会说人话不会?”和平点儿。“不讲理”比“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多拐了个弯儿,就不至于影响人格了。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说“理”这个词儿其实有点儿灰色,赶不上“人话”那个词儿鲜明,现在也许有人觉得还用得着这么个鲜明的词儿。不过向来的小商人洋车夫等等把它用得太鲜明了,鲜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这真是怪可惜的。

1943年5月25日作

人类就是这样的标新立异,由于它的悭吝而使一个可怜的苦人变成了刽子手;由于它的残忍而使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变成了杀人犯。

罪犯

纪伯伦

有一个青年坐在大道上行乞。他本来身强力壮,但饥饿使他变得肌瘦体弱了。他坐在马路的拐弯处,伸手向过往行人乞讨,向那些善心人求助,口中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他的不幸遭遇和饥饿的痛苦。

黑夜笼罩了大地,他已口干舌燥。然而,两手像他肚子一样空空如也。这时,他起身朝城外走去,然后坐在一棵树下痛哭起来。在饥饿的煎迫下,他两眼噙着泪水,仰望苍天说道:“主啊!为了找事干,我到过财主那里。由于我的衣衫褴楼,被他们赶了出来。我敲过学校的大门,因为两手空空,而遭拒绝。我渴望被人雇使,只求糊口度日,但我的运气不佳,一切都落了空。最后我只得去乞讨。然而我的主啊!你的崇拜者们看见我说,此人健壮有力,好逸恶劳,不应该得到施舍。主啊!我的母亲按照你的旨意生下了我,我现在存在于你的世界之中,为什么我以你的名义向人们乞讨时,他们竟拒绝给我一口面包呢?”

此时此刻,这个绝望的人表情变了,他突然站起身来,两只眼睛里闪过流星滑过一般的亮光。然后,他突然折断了一根干枯了的大树枝,用树枝指着城里,大声喊道:“我想靠劳动谋生,但我未能如愿。现在,我将用我的臂力去获取。我以友爱的名义去讨饭,但没人理睬。好吧!我只好以罪恶的名义来求得,而且将求得更多!”

几天过后,这个青年为了获得几串项链,砍了几个人头。一旦他的欲望受到抵抗,他就将对手碎尸万段。就这样,他财运亨通,暴发致富。他的凶狠残暴,尽人皆知。他成了人间盗贼崇拜的偶像,智者的凶神。于是,国王按照惯例选中这个青年作为他在这个城市的钦差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