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我近十年来很觉得心肠仁慈多了,一个小小的蚱及蟋蟀,甚至蚂蚁,我都不愿及不许小孩们弄死,或磨难它们,于它们的生活,我也很趣味,充其量我可以做一个昆虫学家Fabier 也说不定。他们粗人俗人,常常笑我尚有孩子气,我承认我尚有子之心,个中诗意及哲理,是他们不能领略的。有一次,我无意在树根下发现两种蚂蚁在斗争,纠纷的起因为何,我可惜没有看到迨我看见时,已有十来个大蚁(有半英寸长)为无数小蚁擒食,蚁则派几个勇士,守在土穴之口,张开铁一般黑钳,窥伺着。环着的小蚁群,偶有一个过于勇敢不小心的小蚁,便会把它衔进去极刑。有时大蚁稍不小心,走得过远,便为小蚁包围,你吃一脚,吃一臀,就走不动了,这样就断送了它的性命。这不是人类的缩吗?我蹲在那里,足足看了一点钟,心头非常难过,但没有法子以排解它们,后来我回去吸一枝香烟,写了一点译稿,再来看时,蚁们已退至东偏,大蚁出来,到已退出的阵地,张皇地在寻觅,样的经过呢?小蚁自动地总退却呢,还是为大蚁吞食到如此田地呢大蚁又何不迫击呢?我想彼此牺牲必不少,这些都使我沉思了终日这样的蚁斗,也不多见了。
此地的蟾蜍,是孩子们的朋友,他们叫它为“呷呷仔”,每遇雨,它们就东一个西一个笨拙地爬出来觅食(实在下了雨,什么虫也走光了,它的本能失了效用)。尤以竹林下为多,小孩子若以子打打它的背部,它撑起四脚,鼓胀着气来抵抗,这真是拉芳登言中所说的一样。
夕阳西下,人们鱼贯地来园中散步的时候,便见数百只麻雀群在梧桐树枝上觅栖宿的地方,至少噪杂在半个钟头以上,才跟着色四合,寂然无声,大概是位置的分配吧!每当夜间雷电交作,狂风怒吼的时候,它们在不安定的枝头受苦,我常常在深夜想起,可怜这小动物。
每个大树下都有石桌石凳,可以在月亮挂在枝间或在紫金山巅时,一壶清茶,几个知心朋友,纵谈天下事,几不知人世间还烦恼事。
房屋的四周,许多花枝不断地开着,远望去总是红的白的掩在眼帘,是何等赏心悦目呀!有时,折下一些来,自私地插在大小小的瓶壁,轻淡的微黄的玫瑰花之香,与美人蕉的艳红,真使厅生色,恨不多几个人来赏玩。篱边有许多牵牛花我最爱,总共七八种颜色,清晨起来散步的时候,最鲜艳,可惜不到晚间,已谢了。这样短促的光荣,使人多么惋惜。这边的一草一木,都是丁老沙手栽的,我们对着他的晚景,应该感谢他的凄怆。他现在十八岁了,面色为日光晒成深赤色,鼻子扁平的,——星相家一说是他倒霉的原因,——说的满口徐州话,人还是很康健,他在足足十年了,当主人做总办的时候,这个房子还没有造他就来此,实服务到现在,不知怎的他老是想回老家去。他说他有储蓄一百元回去卖烧饼油条亦可过日子,吃完了则讨饭。他没有妻子亲属,人对他的余年发生无限怜悯,我曾叫汪君挽留这忠仆,以后不知样安排。
每当热度到百零几度的时候,即闭着窗户午睡,亦挥汗如露珠有时为蝉声或斑鸠声搅醒,还睡眼惺忪的,看着修路的工人,在射的太阳下推着咿呀的车子,心头真是难过,但世间不平的原因哩。
现在新秋已徐步到人间,紫金山边白茫茫的细雨继续地洒向槁的园林,怪令人可爱的,习习轻风,吹向两腋,精神为之一振,是没有涟漪的水,生起如级的波纹,只剩得湖边的杨柳,满带愁地摇曳。
广漠的曾飘出芳香的荷田,现在也不见淡红的花朵,向人微笑点首,隐约呈现衰老的黄叶,大概不久也会为人刈割净尽了。昔无数画艇荡漾地载着鲽漫游之湖心,现在全为高与人齐的野草据着,出人意料地从草根下飞起一群水鸟,或白骛,朝向浅渚去伺天真的小鱼。
放眼望去,没有一点水的模样,惟前次在飞机上下望,则尚几处较深的地方,还有相当的水,为无数鱼鳖逃命之所,不禁令有沧海桑田之感。
薄薄的银灰色的秋云,好像善意来保护我们似的,把太阳遮没有热力了,黄昏的时候,夕阳在云端舞着最后的步伐,放出鲜的橙色,送着绯红的日球徐徐下坠,像忍心一日的暂别。此时绿之下,不缺乏比肩倩影,喁喁絮着誓语,几阵不知趣的归窠小鸟,他们头上飞过装出怪声,没有不仰首察看一次的。湖山为他们而在呢,还是他们为湖山之陪村品?
一到晚饭后,寻乐的伴侣成群地从桥的那端姗姗而来,沉静灯光,照着行人得意之色;蓝黛的长天疏星点缀着,如眉的新月,出林木的轮廓,顿增加黑夜的神秘性。夏蝉已成为哑巴,只寻死扑向灯光而来,土地下的雌雄蟋蟀,在得意地歌唱,也不似了解来的命运。远处的火车汽笛声如魔鬼尖锐之音,投进满怀秋思失者之心曲,比塞北胡笳更凄清。城之南的天空,映出淡淡的桃红色不消说那边是车水马龙的繁华世界,许多公子哥儿,正在酒绿灯中谈着情话,不曾有半点水旱天灾的痕迹在他们梨涡里,大人先也正在兴高采烈地,在觥筹交错,说着虚伪的官话,或在作揖啊。
到了九点钟时分,游人兴尽走光,提篮的卖葡萄人,也已收盘湖畔顿成一片静寂,一点足音也听不到,只有时枝头的斑鸠扒翼声音,或蚯蚓威威的长鸣。那时月儿已复隐到地平线下去,园中漆一团像有阴森的景象,使人心头有些惧怯,只好借口疲倦,自欺骗自己逃到睡乡去。
九月六日灯有诚便能有勇,所谓“真金不怕火来烧”。
相见以诚
郭沫若
“事实胜于雄辩”,是最有普遍性而且有永远性的格言。当然这并不是说雄辩就毫无必要,根据事实的辩论是绝对必要的,要这样的辩论,也才理直气壮,真正“雄”得起来。不根事实,或甚至违背事实,或捏造事实的辩论,尽管怎样的花言巧语,终竟骗不了人;即使能收到一时的效果,待到事实一揭穿了,那效果会成为逆效果的。到这时言语愈花巧,逆效果来得便愈大。
欺骗有时似乎也有必要。例如医生为求病人精神上的安静把实际的病情瞒着,或甚至把相当重的病情说得很轻。又例如父母对于小儿问到自己的来源,每每扯些无稽的小诳。但这些严格地说时,不能认为是欺骗。前者是一种治疗的方针,后者是一种延宕的教育,教育施行过早有时是有严重的患害的。
谈到军事或作战上来,似乎欺骗便有绝对的必要了。所谓“兵不厌诈”,便肯定了诡诈的效力。但这也只如根据事实的雄辩之类。尽管你是怎样善于用兵的人,你能够出奇制胜,但总要有兵可用。所以用兵的原则依然是忌“巧速”而贵“拙迟”。这一次世界大战,苏、德之间的旋乾转坤的战役,便是这一原则的最具体的说明了。当希特拉对苏联背信负义,突然发动了闪击战,他是多么“巧”,多么“速”。1941年岁暮打到了莫斯科的大门,1942年又打进了斯大林格勒,在当时希特拉的小胡子不知道会心地微笑了好多次,然而结果怎样了呢?
专门靠欺诈便能打胜战,专门靠欺诈便可以收到任何大小事件的成功,天地间决没有那样的事情。要说靠着欺骗便可以治国平天下,那更完全是笑话。中国搞政治的人似乎都中了些苏秦、张仪的毒,说到政治就好像只是几套骗人的纵横捭阖。事实上只要懂得几套纵横捭阖的,居然也就是政治家或甚至大政治家了。我们只感觉着中国的老百姓可怜呵。
就说苏秦、张仪吧,他们似乎也有“巧速”与“拙迟”之分。苏秦巧,张仪拙,苏秦速,张仪迟,然而张仪成功而苏秦失败了。今天的苏秦、张仪,自己周身都是脓疮,满头都是癞痢,却专门拿一枝粉条在别人背上画乌龟,以为这样便把别人骂倒了,自己得意得不亦乐乎。在可怜的中国老百姓眼里,谁又不感觉着这些小丑们的可怜相呢?
今天应该是大家相见以诚的时候了。自己拿出真正的责任心来,大胆地照明自己的丑态,彻底地荡垢涤污。不是骂人丑便可以掩盖得了自己的丑。千层的粉饰也把污垢掩盖不了,理由很简单,因为污垢根本还是存在。
有诚便能有勇,所谓“真金不怕火来烧”。这种人,他能勇于面对现实,勇于正视自己的过错,勇于接受批评,更勇于对抗外来的一切横逆、诬蔑、诱惑、冷视。要怎样才能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要全靠一个“诚”。老老实实地做人,说话、做事,不存一点损人利己的私心,这样便能产出舍己救人的牺牲精神。这样便能够大无畏。我有什么可怕?可怕的就是自己骗自己!
没有诚意的人便没有勇气。这种人鬼鬼祟祟,专门损人利己,做不来一件堂堂正正的事,说不来一句堂堂正正的话。一要装腔作势,立刻便露出了自己的尾巴。但他们也有一项外来的资本,便是靠他人也没有诚意。只要你自己有一毫私心,你有一点软弱,他们便抓到了你这项缺点。于是威胁,利诱,千层的蜘蛛网便罩到你自己的身上了。动也不敢动,活活地便被奸污。这样的现象四处都是,而以黑字写在白纸上的特别明显。但今天是应该相见以诚的时候了,拿出诚意来,大家正大光明地做些对得住人民、也对得住自己的事。不管60也好,70也好,反正我已经毫无问题地老了。中年青年、少年人的一切思想、感情、观念,都遗弃了我,我也遗弃了它们。
论老年
施蜇存
西塞罗是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散文家,他有不少著作留下来,著名的政论文、演说稿、书信、杂文,不下几百篇。可惜文译本只有梁实秋译的一本《西塞罗文录》,还是30年代的事。近听说又有了新译本,内容还是梁实秋译的那几篇,我还没有见到不知译笔会不会比梁实秋好些。
《西赛罗文录》中有一篇《论老年》,是一篇著名的散文,我年读了很感兴趣。不过,西塞罗只活到68岁,就被人暗杀。他论年,恐怕只是一个五六十岁人的体会,在今天看来,这还不算老年我国今天的法律上规定,男子60岁退休,女子55岁退休,这样来,60岁才开始进入老年,他还没有老年人的思想、情绪、经验、会呢。
老年,老人,这个老字,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概念有过几变动,有一个现象,大可注意。汉代以前,一个人,过了70岁才是老了。孔夫子叙述自己的一生,从“十有五而志于学”讲到“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下面就不说下去了。另外,他还说过“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可见在孔子的时候,70岁以后,才算进入老年,所以汉代的字典《说文》注释这个“老”字,明确地说:“十日老。”可是,这个标准,到了后世,似乎只有做官的人可以保不变。“七十而致仕”,从周朝到清朝,没有改变过,大大小小的员,一律到70岁退休。老百姓呢,老得早了。皇侃注《论语》“五十以上为老”。《文献通考·户口考》说:“晋以六十六岁以上老,隋以六十为老,唐以五十五岁为老,宋以六十为老。”这样看在人民中间,老的概念,曾经在50岁到70岁之间,游移不定过。朝以后,只有做官的人有特权比老百姓迟老10年。不管60也好,7也好,反正我已经毫无问题地老了。中年、青年、少年人的一切想、感情、观念,都遗弃了我,我也遗弃了它们。我和中、青、年之间,显然存在了不同广阔的代沟,我已主动又被动地进入了一个意识形态王国。我的一切观念,如果不赶紧自己交代,现在将来的中青少年不会理解的。于是,我也来谈论老年。
说起老年,就想到晚年。根据传统的修辞用法,晚年不一定老年,老年也并不年年都是晚年。太阳即将落山,夜幕尚未降临,时候叫做晚。一个人的生命即将终尽,还没有死,这年龄叫做晚年晚年这个名词,并不表示固定年数或年期。一个在50岁上逝世的人他的四十八九岁就是晚年。四十四五岁,就不能说是他的晚年。第一次退休,是在1975年,“工宣队”送我回家,祝颂我晚年愉快我心里好笑,你以为我过两三年就死吗?到今天,15年过去了,还活着,有这么长期的晚年吗?现在的青年人,经常以晚年安乐、康祝颂老年人,却不知道老年人心里难受。这不是祝颂,简直是诅他快死啊。在我辈老人的词汇里,“晚年”这个语词仅仅在讲到个已故世的人的最后几年才用到,从来没有当面对生存的人用的。
记远不记近,这是老人十拗之一。我在青少年时,和老辈讲话他们对10年、20年前的事,会说得清清楚楚,对十天八天以前的事却想不起来。我当时也想不通,以为这是老年人的古怪。现在我己明白了。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每个人都有许多印象最深刻的物。年纪越小,这种深刻的印象也越多。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在六岁时,住在苏州,父亲带我到虎丘去看迎神赛会。一尊巨大“老爷”(神像)由许多人抬着走过,那老爷的眼睛会闪动,十分严。我非常害怕。这是第一次看见,印象最深,永远记得。以后看过几十次迎神赛会,都不很记得了。到了老年,每天的生活,不多平淡无奇。昨天和前天一样,前天和大前天一样,没有特异情况,因而也没有深刻的印象。所谓记远不记近,也并不是说,年代久远的事或人都记得,凡最近的事或人都不记得。只是过去生活中,印象深的事情多;老来的生活中,印象深的事情少。这是老人记远不记近的理由。说穿了,也并不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