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随笔篇(名人佳作)
10440700000018

第18章 C辑:相见以诚(5)

老人饶舌,说话滔滔不绝。他愈说愈高兴,听的人愈听愈厌烦这情况也确是有的。不过,这并不是一切老人的通病。有些老人恰相反。他们沉默寡言,似乎很不愿意开口。这等老人,我们留耽一会儿再谈。且说饶舌的老人,也有好几种。一种老人是长久独地耽在家里,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也没有机会说话。忽然来了个客人,老朋友,老同事,多年不见的亲戚,双方都有许多可说话。于是,老人的话一发而不可收拾了。这种情况的老人饶舌,人不会厌烦,因为客人知道,是他自己引逗出来的。在老人这方面其实也不能说他饶舌。也许他已有好久不说话,今天只是并在一总说罢了。

如果来了一个普通礼节性拜访的客人,原来只打算向老人问一下,坐一会儿就走。可是,他想不到给老人打开了话匣子,使没有站起来告辞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老人总是讲他平生得意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客人绝没有引逗他,他会自己搭过去。些客人,可能已经听他讲过了好几遍了。可是,老人自己不记得,人也不便说破,只好恭听下去。这种老人,确是饶舌得可厌。不过青年人,我希望你们理解他,容忍他,静静地听他讲,千万不要断他。老人讲他平生得意的事情,是他的孤独的退休生活的兴奋剂让他自我陶醉一下吧。

至于那些沉默寡言的老人,也有几等。一等是体力已经非常弱的老人。他的肺功能已经不能说话。偶然应对一句话,也是细细气的。对于这一等老人,做客人的最好尽快告退,不要伤害他余无几的体力。另外一等沉默寡言的老人,大多是胸有城府的哲人有些是世故人情阅历得多了,他知道“言多必失”,既已退出社会犯不着再冒风险,于是他守口如瓶,一言不发。无论你问他什么,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或则笑笑。如果你要追问他,硬要他表态他总是简单地回答,“不知道”,“不清楚”,“我没意见”。这是一非常谨小慎微的老人。另外还有一种悲观厌世的老人,他们是犬主义者。你去访问他,他招待你,客气得很,显得很殷勤。但是,只听你讲,绝不搭话。而且对你讲的话,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你知道他同意不同意,你也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有时他忽然对你笑,你也无法理解,这是他感到兴趣呢,还是讽刺?

我宁可面对一个饶舌的老人,不愿意面对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

老人怀旧,这和记远不记近不同。怀旧是对无论什么事物,人都以为从前的好。物价是从前廉平,饮食起居是从前考究、舒服人情是从前厚道。社会是从前安定,生活是从前富裕……所谓“前”,都没有一定的年期,10年前是从前,20年前也是从前。六十岁老人所怀念的从前,总在二三十年之前。八九十岁的老人,念的常是四五十年之前。这里,透露出一个信息:每一个人,从2岁到50岁,是他的黄金时代。饮食服御的享受,世故人情的经验亲戚朋友的交际,事业知识的发展,乃至财富产业的累积,成败沉的阅历,都在这30年中。这30年间的社会和生活,是属于他的他知道得很清楚。过了50岁,一步一步走入老境,社会渐渐地远了他,生活境界渐渐地简单、缩小。他失去了活力,不会增加新知识。于是,他说:一切都是从前的好。因为他无法享受现在的好碰到一些固执的老人,他还要拒绝享受现在的好。但是,在另一面,也还有不服老的老人,他们还能精神焕发地跟上时代,不甘伍。扬扬自得地和大伙儿一起跳老年迪斯科。也有人带着老伴坐啡店,听音乐,挤在年轻人中间卖弄他们的鸡皮鹤发。这一等老人大约不会怀旧,不会说一切都是从前的好。不过,我想想,还是劝他们回去,坐在沙发上,喝一杯清茶,追怀从前的好。老人怀是正常的,趋新是变态。

有人提醒我,老人还有一个特征:嘴馋。不错,老人确实嘴馋常常想吃。我自己就是这样,不过,青年人不会发现,老人想吃是什么?我自己很明白,老人的嘴馋和青少年不一样。老人嘴馋,不是食欲亢进,而是多少和怀旧有关系。老人并不想吃他没有吃的东西,因为那种东西,不在他的知识和记忆里。老人尽管嘴馋,吃,可是,把他想吃的东西办到,他也不会狼吞虎咽,只吃了一点就满足了。从怀旧的感情出发,我常常想吃年轻时以为好吃的西,即使那些东西现在还可以吃到,我也总以为从前吃的比现在好。例如,1938年暑假,我在越南河内,吃到很好的香蕉、椰子、果。50年了,似乎余味犹在。上海虽然也可以吃到香蕉,偶尔也以吃到椰子,但我总是想吃河内的。至于芒果,上海已多年不见,了也不会嘴馋。黄鱼、带鱼,向来是中等人家餐桌上的日常菜,来不上筵席;现在呢,一盘松子黄鱼,比从前一大碗鱼翅还贵,鱼的市场价格反而比鲭鱼贵。我现在只得多吃鲭鱼而懊侮从前没多吃鱼翅。老人的嘴馋,大概如此,是一种怀旧感情的透露。饮方面,尽管有新时代的新产品,一般老人都不会趋新。青年人非可乐、雪碧不可,老人却宁可喝一杯郑福斋的冰镇酸梅汤,或觉的杏酪豆腐。吃得到,当然很高兴;吃不到,嘴就馋了。

孟子和他的学生告子忽然谈到人性问题。告子脱口而出,说一句“食色性也”。从此以后,一部中国文化史,哲学史,生理学心理学,永远把食与色连在一起,好像贪嘴爱吃的人必定好色。讲到老人嘴馋,就有人提醒我:老人也好色。那么,好吧,我们来谈谈老人的好色。

许多人都以为嘴馋不丢脸,不妨承认;好色是见不得人的事,但不可承认,而且必须否认。其实,也不用大惊小怪,在我们儒先圣先贤的世界观中,好色也的确和嘴谗一样,不过是人性之一而已。“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寡人好色”,“国风好色而不淫”君臣、师生公然谈到好色,而且有人记录下来,写入煌煌经典。夫子还说过一句:“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简直骂不好色人是瞎子。这样看来,好色又何必讳言?

不过,好色这个词语,大概古今意义不同。古人所谓好色,多看几眼美丽的姑娘。从头看到脚:“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已经是瞪着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到后来,不禁赞叹:“彼其之子,美无度,美度!”如果再要进一步欣赏,那么可以到东门外去和姑娘们一起沤麻趁此机会,和她们一起唱唱歌,或谈谈家常“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不过,这已经是青年人的行为了。老年人,大约惊赞一声“美度”之后,就高高兴兴的回家了。既不想“君子好逑”,也不会“士诱之”,既不会约她“俟我于城隅”,也不会要求她“期我乎中”。

好色这个语词的现代用法,就把老年人排除在外了。既然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可见“好色”和“淫”是两回事,可是代人用“好色”这个语词,却把“淫”的意义也概括进去了。从色到淫的全过程,叫做“恋爱”。青年人的恋爱,犹如一场足球赛许多人你争我夺,目的是把一个球踢入球门。球进入球门之后,爱就自行殒灭,生命进入另一阶段。

青年人的好色,以球门为目的,他是要有所获得的。老年人好色,没有球门,故不想得到什么。孔夫子早已告诫过:“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因此,我们可以说,老年人的好色,是出美感;而青年人是出欲念,虽然同是性。

老人的好色,非但无所得,反而常常会有所失,这个失,与年的失恋不同。老人所失的,不是一个进门球,而是一种审美趣的幻灭。世界上有多少老人,见过多少美丽的姑娘,过不了几年,看见这个美丽,已变成老丑。甚至,在看到她的美丽的时候,已到她老丑的阴影。白居易是个好色的诗人,他喜欢看美丽的姑娘。是,他常常慨叹:“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老人好色同时又悟到色即是空。如果说他有什么收获,大概只有一种悲天人的情绪。这是青年人所不会理解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人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事事关心

邓拓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人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是明代东林党首领顾宪成撰写的一副对联。时间已经过去了三百六十多年,到现在,当人们走进江苏无锡“东林书院”旧址的时候,还可以寻见这副对联的遗迹。

为什么忽然想起这副对联呢?因为有几位朋友在谈话中,认为古人读书似乎都没有什么政治目的,都是为读书而读书,都是读死书的。为了证明这种认识不合事实,才提起了这副对联。而且,这副对联知道的人很少,颇有介绍的必要。

上联的意思是讲书院的环境便于人们专心读书。这十一个字很生动地描写了自然界的风雨声和人们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的情景,今人仿佛置身于当年的东林书院中,耳朵里好像真的听见了一片朗诵和讲学的声音,与天籁齐鸣。

下联的意思是讲在书院中读书的人都要关心政治。这十一个字充分地表明了当时的东林党人在政治上的抱负。他们主张不能只关心自己的家事,还要关心国家的大事和全世界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人已经知道天下不只是一个中国,还有许多别的国家。所以,他们把天下事与国事并提,可见这是指的世界大事,而不限于本国的事情了。

把上下联贯串起来看,它的意思更加明显,就是说一面要致力读书,一面要关心政治,两方面要紧密结合。而且,上联的风声、雨声也可以理解为语带双关,即兼指自然界的风雨和政治上的风雨而言。因此,这副对联的意义实在是相当深长的。

从我们现在的眼光看上去,东林党人读书和讲学,显然有他们的政治目的。尽管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他们当时还是站在封建阶级的立场上,为维护封建制度而进行政治斗争。但是,他们比起那一班读死书的和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总算进步得多了。

当然,以顾宪成和高攀龙等人为代表的东林党人,当时只知道用“君子”和“小人”去区别政治上的正邪两派。顾宪成说:“当京官不忠心事主,当地方官不留心民生,隐居乡里不讲求正义,不配称君子。”在顾宪成死后,高攀龙接着主持东林讲席,也是继续以“君子”与“小人”去品评当时的人物,议论万历、天启年间的时政。他们的思想,从根本上说,并没有超出宋儒学,特别是程、朱学说的范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顾宪成讲学的东林书院,本来是宋儒杨龟山创立的书院。杨龟山是程灏、程颐两兄弟的门徒,是“二程之学”的正宗嫡传。朱熹等人则是杨龟山的弟子。顾宪成重修东林书院的时候,很清楚地宣布,他是讲程朱学说的,也就是继承杨龟山的衣钵的。人们如果要想从他的身上,找到反封建的革命因素,那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们决不需要恢复所谓东林遗风,就让它永远成为古老的历史陈迹去吧。我们只要懂得努力读书和关心政治,这两方面紧密的结合的道理就够了。

片面地只强调读书,而不关心政治;或者片面地只强调政治,而不努力读书,都是极端错误的。不读书而空谈政治的人,只是空头的政治家,决不是真的政治家。真正的政治家没有不努力读书的。完全不读书的政治家是不可思议的。同样,不问政治而死读书本的人,那是无用的书呆子,决不是真正有学问的学者。真正有学问的学者决不能不关心政治。完全不懂政治的学者,无论如何他的学问是不完全的,就这一点说来,所谓“事事关心”实际上也包含着对一切知识都要努力学习的意思在内。

既要努力读书,又要关心政治,这是愈来愈明白的道理。古人尚且知道这种道理,宣扬这种道理难道我们还不如古人,还不懂得这种道理吗?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比古人懂得更充分,更深刻,更透彻!是你这工于吠声吠影的东西,丑人作怪似的惊醒了人,却给人们一个空虚!

叩门

茅盾

答,答,答!

我从梦中跳醒来。

——有谁在叩我的门?我迷惘地这么想。我侧耳静听。声音是没有了。头上的电灯洒一些淡黄的光在我的惺松的脸上。纸窗和帐子依然是那么沉静。

我翻了个身,蒙地又将入梦,突然那声音又将我唤醒。在答,答的小响外,这次我又听得了呼——呼——的巨声。是北风的怒吼吧?抑是“人”的觉醒?我不能决定。但是我的血沸腾。我似乎已经飞出了房间,跨在北风的颈上,砉然驱驰于长空!

然而巨声却又模糊了,低微了,消失了;蜕化下来的只是一段寂寞的虚空。

——只因为是虚空,所以才有那样的巨响呢!我哑然失笑,明白我是受了哄。

我睁大了眼,紧裹在沉思中。许多面孔,错落地在我跟前跳舞;许多人声,嘈杂地在我耳边争讼。蓦地一切都寂灭了,依然是那答,答,答的小声从窗边传来,像有人在叩门。

“是谁呢?有什么事?”

我不耐烦地呼喊了。但是没有回音。

我捻灭了电灯。窗外是青色的天空闪耀着几点寒星。这样的夜半,该不会有什么人来叩门,我想;而且果真是什么人呀,那也一定是妄人:这样唤醒了人,却没有回音。

但是打断了我的感想,现在门外是殷殷然有些像雷鸣。自然不是蚊雷。蚊子的确还有,可是都躲在暗角里早失却了成雷的气势。我也明知道不是真雷,那在目前也还是太早,我在被窝内翻了个身,把左耳朵贴在枕头上,心里疑惑这殷殷然的声音只是我的耳朵的自鸣。然而忽地,又是——答,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