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是毫无情面的东西,它能将空言打得粉碎。有这么的彰明较著,其实,据我的愚见,是大可以不必再玩“之乎者也”了——横竖永远是没有用的安贫乐道法鲁迅孩子是要别人教的,毛病是要别人医的,即使自己是教员或医生。但做人处世的法子,却恐怕要自己斟酌,许多别人开来的良方,往往不过是废纸。
劝人安贫乐道是古今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络,开过的方子也很多,但都没有十全大补的功效。因此新方子也开不完,新近就看见了两种,但我想:恐怕都不大妥当。
一种是教人对于职业要发生兴趣,一有兴趣,就无论什么事,都乐此不倦了。当然,言之成理的,但到底须是轻松一点的职业。且不说掘煤,挑粪那些事,就是上海工厂里做工至少每天十点的工人,到晚快边就一定筋疲力倦,受伤的事情是大抵出在那时候的。“健全的精神,宿于健全的身体之中”,连自己的身体也顾不转了,怎么还会有兴趣?——除非他爱兴趣比性命还利害。倘若问他自己罢,我想,一定说是减少工作的时间,做梦也想不到发生兴趣法的。
还有一种是极其彻底的:说是大热天气,阔人还忙于应酬,汗流浃背,穷人却挟了一条破席,铺在路上,脱衣服,浴凉风,其乐无穷,这叫作“席卷天下”。这也是一张少见的富有诗越的药方,不过也有煞风景在后面。快要秋凉了,一早到马路上去走走,看见手捧肚子,口吐黄水的就是那些“席卷天下”的前任活神仙。大约眼前有福,偏不去享的大愚人,世上究竟是不多的,如果精穷真是这么有趣,现在的阔人一定首先躺在马路上,而现在的穷人的席子也没有地方铺开来了。
上海中学会考的优良成绩发表了,有《衣取蔽寒食取充腹论》,其中有一段为“……若德业已立,则虽饔飨不继,捉襟肘见其名德足传于后,精神生活,将充分发展,又何患物质生活之不足耶?人生真谛固在彼而不在此也。这比题旨更进了一步,说是连不能充腹也不要紧的。但中学生所开的良方,对于大学生就不适用,同时还是出现了要求职业的一大群。”
事实是毫无情面的东西,它能将空言打得粉碎。有这么的彰明较著,其实,据我的愚见,是大可以不必再玩“之乎者也”了——横竖永远是没有用的。
八月十三日若有人敢打破这种“处女迷信”,我们应该尊重他打破处女迷信?胡适萧先生原书学生有一最亲密的朋友,他的姐姐在前几年曾被土匪掳去,后来又送还他家。我那朋友常以此事为他家“奇耻大辱”,所以他心中常觉不平安;并且因为同学知道此事,他在同学中常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学生见这位朋友心中常不平安,也就常将此事放在心中思想:按着中国的旧思想,我这位朋友的姐姐应当为人轻看,一生受人的侮慢,受人的笑骂。但不知按着新思想,这样的女人应居如何的地位?
学生要问的就是:
一、一个女子被污辱,不是她自愿的,这女子是不是应当自杀?
二、若这样的女子不自杀,她的贞操是不是算有缺欠?她的人格的尊严是不是被灭杀她应当受人的轻看不?
三、一个男子若娶一个曾被污辱的女子,他的人格是不是被灭杀?应否受轻看?
一、女子为强暴所污,不必自杀。
我们男子夜行,遇着强盗,他用手枪指着你,叫你把银钱戒指拿下来送给他。你手无寸铁,只好依着他吩咐。这算不得懦怯。女子被污,平心想来,与此无异。都只是一种“害之中取小”。不过世人不肯平心着想,故妄信“饿死事小,失节事极大”的谬说。
二、这个失身的女子的贞操并没有损失。
平心而论,她损失了什么?不过是生理上,肢体上,一点变态罢了!正如我们无意中伤了一只手指,或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或是被汽车碰伤了一根骨头。社会上的人应该怜惜他,不应该轻视他。
三、娶了一个被污的女子,与娶一个“处女”,究竟有什么区别?
若有人敢打破这种“处女迷信”,我们应该尊重他人哪,你在当生、来生底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
鬼赞
许地山
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底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底冷露幽闭住。我的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底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歇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底地方走来。
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底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底谁?”
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
“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底。”
“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底。”
“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底。”
“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底。”
“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底。”
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们底骷髅有福了!”
第一排底幽魂又唱:“我们底骷髅是该赞美底。我们要赞美我们底骷髅。”
领首底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底时候,再不流眼泪。”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底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悲哀底时候再不皱眉。”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底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底牙齿。”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底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底脉里颤动。”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底播弄。”
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底骷髅有福了!”
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
“人哪,你在当生、来生底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底云直望下压,远地底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
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
小病
老舍
大病往往离死太近,一想便寒心,总以不患为是。即使承认病死比杀头活埋剥皮等死法光荣些,到底好死不如歹活着。半死不活的味道使盖世的英雄泪下如涌呀。拿死吓唬任何生物是不人道的。大病专会这么吓唬人,理当回避,假若不能扫除净尽。
可是小病便当另作一说了。山上的和尚思凡,比城里的学生要厉害许多。同样,楚霸王不害病则没得可说,一病便了不得。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微微暗些,然后再明起来,则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且至明过了度,忽然烧断,如百烛电灯泡然。这个,照直了说,便是小病的作用。常患些小病是必要的。
所谓小病,是在两种小药的能力圈内,阿司匹灵与清瘟解毒丸是也。这两种药所不治的病,顶好快去请大夫,或者立下遗嘱,备下棺材,也无所不可,咱们现在讲的是自己能当大夫的“小”病。这种小病,平均每个半月犯一次就挺合适。一年四季,平均犯八次小病,大概不会再患什么重病了。自然也有爱患完小病再患大病的人,那是个人的自由,不在话下。
咱们说的这类小病很有趣。健康是幸福;生活要趣味。所以应当讲说一番:
小病可以增高个人的身分。不管一家大小是靠你吃饭,还是你白吃他们,日久天长,大家总对你冷淡。假若你是挣钱的,你越尽责,人们越挑眼,好像你是条黄狗,见谁都得连忙摆尾;一尾没摆到,即使不便明言,也暗中唾你几口。不大离的你必得病一回,必得!早晨起来,哎呀,头疼!买清瘟解毒丸去,还有阿司匹灵吗?不在乎要什么,要的是这个声势,狗的地位提高了不知多少。连懂点事的孩子也要闭眼想想了——这棵树可是倒不得呀!你在这时节可以发散发散狗的苦闷了,卫生的要术。你若是个白吃饭的,这个方法也一样灵验。特别是妈妈与老嫂子,一见你真需要阿司匹灵,她们会知道你没得到你所应得的尊敬,必能设法安慰你:去听听戏,或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去吧?她们诚意的向你商量,本来你的病是吃小药饼或看电影都可以治好的,可是你的身分高多了呢。在朋友中,社会中,光景也与此略同。
此外,小病两日而能自己治好,是种精神的胜利。人就是别投降给大夫。无论国医西医,一律招惹不得。头疼而去找西医,他因不能断证——你的病本来不算什么——一定嘱告你住院,而后详加检验,发现了你的小脚趾头不是好东西,非割去不可。十天之后,头疼确是好了,可是足趾剩了九个。国医文明一些,不提小脚趾头这一层,而说你气虚,一开便是二十味药,他越摸不清你的脉,越多开药,意在把病吓跑。就是不找大夫,预防大病来临,时时以小便发散之,而小病自己会治,这就等于“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
有宜注意者:不当害这种病时,别害。头疼,大则失去一个王位,小则能惹出是非。设个小比方:长官约你陪客,你说头疼不去,其结果有不易消化者。怎样利用小病,须在全部生活艺术中搜求出来。看清机会,而后一想象,乃由无病而有病,利莫大焉。
这个,从实际上看,社会上只有一部分人能享受,差不多是一种雅好的奢侈。可是,在一个理想国里,人人应该有这个自由与享受。自然,在理想国内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不过,什么办法也不及这个浪漫,这是小品病。“玩月便玩月,睡便睡。玩月而思睡必不见月,而思玩月必睡不着。”
眠月
——呈未曾一面的亡友白采君
俞平伯
一楔子
万有的缘法都是偶然凑泊的罢。这是一种顶躲懒顶顽皮的说法至少于我有点对胃口。回首旧尘,每疑诧于它们的无端,究竟当是怎么一回事,固然一点都说不出,只惘惘然独自凝想而已。想想不出什么来,只一味空空的惘惘然罢即如今日,住在这荒僻城墙边的胡同里,三四间方正的矮屋,大块方正的院落,寒来暑往,也无非冰箱撤去换上泥炉子,夏布收起找出皮袍子来,凡此之流不含胡是我的遭遇。若说有感,何所感?若说无所感,岂不呜乎又哀哉耶!好在区区文才的消长,关乎世道人心,“理他呢”。
无奈昔日之我非今日之我也,颇有点儿Sentimental。伤春叹夏当时几乎当作家常便饭般咬嚼。不怕“寒尘”,试从头讲起。
爱月眠迟是老牌的雅人高致。眠月呢,以名色看总不失为雅事而事实上也有未必然的,在此先就最通行的说,即明张岱所谓“州人避月如仇”;也是我所说的,“到月光遍浸长廊,我们在床上了到月光斜切纸窗,我们早睡着了。”再素朴点,月亮起来,纳头困倒到月亮下去,骨碌碌爬起身来。凡这般眠月的人是有福,他们永不用安眠药水的。我有时也这么睡,实在其味无穷,名言不得。(者们切不可从字夹缝里看文章,致陷于不素朴之咎。)你们想,这俗得多们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岂不很好。管它月儿是圆是缺的,管它有没有蟾蜍和玉兔,有没有娇滴滴的梅兰芳式的嫦呢。听说有一回庭中望月,有一老妈诧异着:“今儿晚上,月亮怎啦!”(怎字重读)懂得看看这并不曾怎么的月亮就算得雅人吗?将为老妈子所笑乎!
二正传
湖楼几个月的闲居,真真是闲居而已,绝非有意于混充隐逸。湖山的姝丽朝夕招邀,使我们有时颠倒得不能自休。其时新得一曰白采,既未谋面,亦不知其家世,只从他时时邮寄来的凄丽的句中,发现他的性情和神态。
老桂两株高与水泥阑于齐。凭阑可近察湖的银容,远挹山的色。楼南向微西,不遮月色,故其升沉了无翳碍。有时被轻云护着廊上浅映出乳白的晕华;有时碧天无际,则遍浸着冰莹的清光。们卧室在楼廊内,短梦初歇,每从窗棂间窥见月色的多少,便起看看,萧萧的夜风打着惺忪的脸,感到轻微的瑟缩。静夜与明湖然并卧于圆月下,我们亦无语倦而倚着,终久支不住饧软的眼,了它们重寻好梦去。
其时当十三年夏,七月二十四日采君信来附有诗词,而《渔子》尤绝胜,并有小语云:“足下与阿环亦有此趣事否?”所谓“月近来心却懒,中宵起坐又思眠”,我们俩每吟讽低徊不能自己。君真真是个南国“佳人”!今则故人黄土矣!而我们的前尘前梦亦在北地的风沙中飘荡着沉埋着。
江南苦夏,湖上尤甚。浅浅的湖水久曝烈日下,不异一锅温汤白天热固无对,而日落之后湖水放散其潜热,夹着凉风而摇曳,们脸上便有乍寒乍热的异感。如此直至于子夜,凉风始多,然而方快发白了,有酷暴的日头等着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