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山中原不少清凉的境界,若说严格的西湖,避暑云何哉,得其反。且不论湖也罢,山也罢,最惹厌而挥之不去的便是蚊子。天良夜,明月清风,其病蚊也尤甚。我在以下说另一种的眠月,来怪甜蜜,钩人好梦似的。却不要真去做梦,当心蚊子!(我知道君也有同感的,从他的来信看出来。月影渐近虚廊,夜静而热终不减,着枕汗便奔涌,觉得夜热甚于昼,我们睡在月亮底下去,我们浸在月亮中间去。然而还是不着,非有什么“不雅之间”也(用台湾的典故,见《语丝》一八),尤非怕杀风景也,乃真睡不着耳。我们的小朋友们也要玩月哩塌下明晃晃烧着巨如儿指的蚊香,而他们的兴味依然健朗,我们奈之何!正惟其如此,方得暂时分享西子湖的一杯羹和那不用一买的明月清风。
薄天银月亘古如斯。陶潜李白所曾见,想起来未必和咱们的不同,未来的陶潜李白们如有所见,也未必会是红玛瑙的玉皇御脸泥金的兔儿爷面孔罢。可见“月亮怎么啦!”实具颠朴不破的胜义岂得以老妈子之言而薄之哉!
就这一端论,千万年之久,千万人之众,其同也如此其甚。看那一端,却千变万化,永远说不清楚。非但今天的月和昨天的月此刹那和彼刹那的月,我所见,你所见,他所见的月……迥不相已也;即以我一人所见的月论,亦缘心象境界的细微差别而变,着看和坐着看,坐着看和躺着看,躺着清切地看和朦胧地看,朦中想看和不想看的看……皆不同,皆迥然不同。且决非故意弄笔头名理上的推论,趣味上的体会,尽可取来互证。这些差别,于日生活间诚然微细到难于注意,然名理和趣味假使成立,它们的一脚必站在这渺若毫茫,分析无尽的差别相上,则断断无疑。
我还是说说自己所感罢。大凡美景良辰与赏心乐事的交并(月便是一例),粗粗分别不外两层:起初陌生,陌生则惊喜颠倒;而熟脱,熟脱则从容自然。不跑野马,在月言月。譬如城市的人住鸽子笼的房屋,一旦忽置身旷野或萧闲的庭院中,乍见到眼生的一泓满月。其时我们替他想一想,吟之哦之,咏之玩之,手之之,足之蹈之,都算不得过火的胡闹。他的心境内外迥别,蓦地逢,俨如拘孪之书生与媚荡的名姝接手,心为境撼,失其平衡,没落于颠倒失据,惝无措的状态中。《洛神赋》上说:“予情悦其美兮,心震荡而不怡。”夫怡者悦之,上曰悦,下曰不怡,故曹子毕竟还是曹子建。
名姝也罢,美景也罢,若朝昏厮守着,作何意态呢!这是难解答的,似应有一种极平淡,极自然的境界。尽许有人说这是热的衰落,退潮的状态,说亦言之成理,我不想去驳它。若以我的想和感觉,惟平淡自然才有真切的体玩,自信也确非杜撰。不跑马,在月言月。身处月下,身眠月下,一身之外以及一身;悉为华所笼络包举,虽皎洁而不睹皎洁,虽光辉而无有光辉。不必我意赏玩它,而我的眠里梦里醉时醒时,似它无所不在。我的全身既浸没着在,故即使闭着眼或者酣睡着,而月的光气实渗过,几洞澈我意识的表里。它时时和我交融,它处处和我同在,这境界用哲学上的语调说,是心境的冥合,或曰俱化。——说到此,我禁想起陶潜的诗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何谓忘言的真意,原是闷葫芦无论是什么,总比我信口开河强得多,古今人之不相及如此。
“玩月便玩月,睡便睡。玩月而思睡必不见月,睡而思玩月必不着。”这多干脆。像我这么一忽儿起来看月,一忽儿又睡了,或竟在月下似睡非睡的躺着,这都是傻子酸丁的行径。可惜采君于京的途中客死于吴淞江上,我还和谁讲去!
我今日虽勉强追记出这段生涯,他已不及见了。他呢。却还给我们零残的佳句,每当低吟默玩时,疑故人未远,尚客天涯,我们不至感全寂的寥廓,使我们以肮脏的心枯干的境,得重看昔自己的影子,几乎不自信的影子。我,我们不能不致甚深的哀思感谢。
虽明明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但我终于把它寄出去了!这虽明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梦中的天地是自由的,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睁眼却就密密的麻绳绑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
说梦
朱自清
伪《列子》里有一段梦话,说得甚好: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尹氏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鼾呓呻呼,彻旦息焉。”
此文原意是要说出“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这其间大有玄味,我是领略不着的;我只是断章取义地赏识这件故事的自身,所以才老远地引了来。我只觉得梦不是一件坏东西。即真如这件故事所说,也还是很有意思的。因为人生有限,我们若能夜夜有这样清楚的梦,则过了一日,足抵两日,过了五十岁,足抵一百岁;如此便宜的事,真是落得的。至于梦中的“苦乐”,则照我素人的见解,毕竟是“梦中的”苦乐,不必斤斤计较的。若必欲斤斤计较,我要大胆地说一句:他和那些在墙上贴红纸条儿,写着“夜梦不祥,书破大吉”的,同样地不懂得梦!
但庄子说道,“至人无梦”。伪《列子》里也说道,“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张湛注曰,“真人无往不忘,乃当不眠,何梦之有?”可知我们这几位先哲不甚以做梦为然,至少也总以为梦是不大高明的东西。但孔子就与他们不同,他深以“不复梦见周公”为憾;他自然是爱做梦的,至少也是不反对做梦的。——殆所谓时乎做梦则做梦者欤?我觉得“至人”,“真人”,毕竟没有我们的份儿,我们大可不必妄想;只看“乃当不眠”一个条件,你我能做到么?唉,你若主张或实行“八小时睡眠”,就别想做“至人”,“真人”了!但是,也不用担心,还有为我们掮木梢的:我们知道,愚人也无梦!他们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晓,一些儿梦的影子也找不着的!我们徼幸还会做几个梦,虽因此失了“至人”,“真人”的资格,却也因此而得免于愚人,未尝不是运气。至于“至人”,“真人”之无梦和愚人之无梦,究竟有何分别?却是一个难题。我想偷懒,还是摭拾上文说过的话来答吧:“真人……乃当不眠,”而愚人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晓”的!再加一旬,此即孔子所谓“上智与下愚不移”也。说到孔子,孔子不反对做梦,难道也做不了“至人”,“真人”?我说,“唯唯,否否!”孔子是“圣人”,自有他的特殊的地位,用不着再来争“至人”,“真人”的名号了。但得知道,做梦而能梦周公,才能成其所以为圣人;我们也还是够不上格儿的。
我们终于只能做第二流人物。但这中间也还有个高低。高的如我的朋友P君:他梦见花,梦见诗,梦见绮丽的衣裳,真可算得有梦皆甜了。低的如我:我在江南时,本忝在愚人之列,照例是漆黑一团地睡到天光;不过得声明,哼呵是没有的。北来以后,不知怎样,陡然聪明起来,夜夜有梦,而且不一其梦。但我究竟是新升格的,梦尽管做,却做不着一个清清楚楚的梦!成夜地乱梦颠倒,醒来不知所云,恍然若失。最难堪的是每早将醒未醒之际,残梦依人,腻腻不去,忽然双眼一睁,如坠深谷,万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墙上痴痴地等着!我此时决不起来,必凝神细想,欲追回梦中滋味于万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怀念着些什么而已。虽然如此,有一点是知道的:梦中的天地是自由的,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睁眼却就给密密的麻绳绑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我现在确乎有些精神恍惚,这里所写的就够教你知道。但我不因此诅咒梦;我只怪我做梦的艺术不佳,做不着清楚的梦。若做着清楚的梦,若夜夜做着清楚的梦,我想精神恍惚也无妨的。照现在这样一大串儿糊里糊涂的梦,直是要将这个“我”化成漆黑一团,却有些儿不便。是的,我得学些本事,今夜做他几个好好的梦。我是彻头彻尾赞美梦的,因为我是素人,而且将永远是素人。
我们应该有鹏举鸿飞的豪情,鱼游濠梁的自在,同时拥有暖安稳的家园,还有足以自豪的祖国,屹立于现代世界文明之林。
乡土情结
柯灵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王维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方魂牵梦萦的土地。得意时想到它,意时想到它。逢年逢节,触景生情,随时随地想到它。每天茫茫,尘碌碌,酒阑灯人散后,良辰美景奈何天,洛阳秋风,巴山夜雨都会情不自禁地惦念它。离得远了久了,使人愁肠百结:“客舍并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不容易能回家了,偏又忐忑不安:“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异乡人这三个字,听起来音色苍凉:“他遇故知”,则是人生一快。一个怯生生的船家女,偶尔在江上听到音,就不觉喜上眉梢,顾不得娇羞,和隔船的陌生男子搭讪:“君居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辽阔的空间,邈的时间,都不会使这种感情褪色:这就是乡土情结。
人生旅途崎岖修远,起点站是童年。人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几乎是世界的全部,就是生我育我的乡土。他开始感觉饥饱寒暖,为悲啼笑乐。他从母亲的怀抱,父亲的眼神,亲族的逗弄中开始会爱。但懂得爱的另一面——憎和恨,却须稍稍接触人事以后。土的一山一水,一星一月,一虫一鸟,一草一木,一寒一暑,一一俗,一丝一缕,一饮一啜,都溶化为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而且可能祖祖辈辈都植根在这片土地上,有一部悲欢离合的家史。听祖母讲故事的同时,就种在小小的心坎里。邻里乡亲,早晚在头巷尾、桥上井边、田塍篱角相见,音容笑貌,闭眼塞耳也彼此然,横竖呼吸着同一的空气,濡染着同一的风习,千丝万缕沾着边一个人为自己的一生定音定调定向定位,要经过千磨百折的摸索,途充满未知数,但童年的烙印,却像春蚕作茧,紧紧地包着自己,像文身的花纹,一辈子附在身上。
“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草窝。”但人是不安份的动物,多少仗着年少气盛,横一横心,咬一咬牙,扬一扬手,向恋恋不舍的乡告别,万里投荒,去寻找理想,追求荣誉,开创事业,富有浪气息。有的只是一首朦胧诗,——为了闯世界。多数却完全是沉的现实主义格调:许多稚弱的童男童女,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生要求,被父母含着眼泪打发出门,去串演各种悲剧。人一离开乡土就成了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但乡土的梦,却永远追随着他们。“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根线的长度,足够绕地球三匝,随卫星上天。
浪荡乾坤的结果,多数是少年子弟江湖老,黄金、美人、虚名实惠,却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有的傺无聊,铩羽而归。有的春秋月,流连光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有的倦于奔竞,出名利场,远离是非地,“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有的素性淡、误触尘网,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归去来兮,种菊东篱,怡然得。——但要达到这境界,至少得有几亩薄田,三间茅舍作退步,则就只好寄人篱下,终老他乡。只有少数中的少数,个别中的个别在亿万分之一的机会里冒险成功,春风得意,衣锦还乡。——“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这句名言的创作者是楚霸项羽,但他自己功败垂成并没有做到。他带着江东八千子弟出来反,结果无一生还,自觉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毅然在乌江慷慨自刎项羽不愧为盖世英雄,论力量对比,他比他的对手刘邦强得多,在政治策略上棋输一着:他自恃无敌,所过大肆杀戳,乘胜火烧阳;而刘邦虽然酒色财货无所不好,入关以后,却和百姓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终于天下归心,奠定了汉室江山,当了皇上。回到家乡大摆筵席,宴请故人父老兄弟,狂歌酣舞,足足闹了十几天。“大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就是刘当时的得意之作,载在诗史,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