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赶尸传说呢?说来实在动人。凡受了点新教育,血里骨还浸透原人迷信的新绅士,想满足自己的荒唐幻想,到这个地方时,总有机会温习一下这种传说。绅士,学生,旅馆中人,俨然为生活在当地,便负了一种不可避免的义务,又如为一种天赋的默同情心所激发,总要把它的神奇处重述一番。或说朋友亲戚曾眼见过这种事情,或说曾有谁被赶回来。其实他依然和客人一样,不明白,也不相信,客人不提起,他是从不注意这个问题的。客想“研究”它,(我们想象得出有许多人是乐于研究它的,)最好是看《奇门遁甲》这部书或者对他有一点帮助,本地人可不会给多少帮助。本地人虽乐于答复这一类傻不可言的问题,却不能说这事情的真实性。就中有个“有道之士”姓阙,当地人通称之为五老,年纪将近六十岁,谈天时精神尤如一个小孩子。据说十五时就远走云贵,跟名师学习过这门法术。作法时口诀并不稀奇,过是念文天样的《正气歌》罢了。死人能走动便受这种歌词的影响辰州符主要的工具是一碗水;这个有道之士家中神主前便陈列了么一碗水,据说已经有了三十五年,碗里水减少时就加添一点。切病痛统由这一碗水解决。一个死尸的行动,也得用水迎面的。水且能由昏浊与沸腾表示预兆,有人需要帮忙或家事吉凶的预兆。门造访者若是一个读书人,一个教授,他把这一碗水的妙用形容将更惊心动魄。使他舌底翻莲的原因,或者是他自己十分寂寞,者是对于客人具有天赋同情,所以常常把书上没有的也说到了。人要老老实实发问:“五老,那你看过这种事了?”他必装作很认神气说:“当然的。我还亲自赶过!那是我一个亲戚,在云南做官,死在任上,赶回湖南每天为死者换新草鞋一双,到得湖南时,死人脚趾头全走脱了。只是功夫不练就不灵,早下了。”至于为什么把它丢下,可不说明。客人目的在表演,主人用意在故神其说,末后然不免使客人失望。不过知道了这玩意儿是读《正气歌》作口诀,同儒家居然有关系时,不无所得。关于赶尸的传说,这位有道之士可谓集其大成,所以值得找方便去拜访一次,的住处在上西关,一问即可知道。可是一个读书人也许从那有道之士服尔泰风格的微笑,尔泰风格的言谈,会看出另外一种无声音的调笑,“你外来的书呆子,世界上事你知道许,可是书本不说,另外还有许多不知道了。用《正气歌》赶走了死尸,你充满好奇的关心你这个活人,是被什么邪气歌赶到我这里来?”那时他也许正坐在他的杂货铺里,(他是隐医与商的)忽然用手指着街上一个长头发的男子说:“看疯子!”那真是个疯子,沅陵地方一的疯子。可是他的语气也许指的是你拜访者。你自己试想想看,为了一种流行多年的荒传说,充满了好奇心来拜访一个透熟人生的人,问他死了的人用什么方法赶上路,你用意不定还想拜老师,学来好去外国赚钱出名,至少也弄得哲学博士回国,在他饱经世故的眼,你和疯子的行径有多少不同!
这个人的言谈,倒真是一种杰作,三十年来当地的历史,在他记忆中保存得完完全全,说时庄谐杂陈,实在值得一听。尤其是对于当地人事所下批评,尖锐透入,令人不由得不想法国那个服尔泰。
至于辰砂的出处,出产地离辰州地还远得很,远在凤凰县的苗乡猴子坪。
凡到过沅陵的人,好奇心失望后,依然可从自然风物的秀美上得到补偿。由沅陵南岸看北山城,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实不俗气由北岸向南望,则河边小山间,竹园,庙宇,居民仿佛各个都位置在最适当处。山后较远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堆蓝。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睨,驰骤其间。绕城长河,每年三四月春水发后,洪江油船颜色鲜明,在摇橹歌呼连翩下驶。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据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其中最人感动处,是小船半渡,游目四瞩,俨然四围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画。水深流速,弄女子,腰腿劲健,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同一渡船,大多数都是妇人,划船的妇女,过渡的也是妇女较多,有些卖柴卖炭的,来回跑五六十里路,上城卖一担柴,换两盐,或带回一点红绿纸张同竹篾做成的简陋船只,小小香烛。问时,就会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会。”你或许不明白土地会的意义,事实上就是谢楚辞中提到的那种云中君——山鬼。这些女子一看都那么和善,那么朴素,年纪四十以的,无一不为胸前土蓝布或葱绿布围裙上绣上一片花,且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别出心裁,把处置得十分美观,不拘写实或抽象的花朵,总那么妥贴而雅相。在轻烟细雨里,一个外来眼见到这种情形,必不免在赞美中轻轻叹息,天时常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
外来客自然会有个疑问发生:这地方一切事业女人都有分,而且像只有“两截穿衣”的女有分,男子到哪里去了呢?
在长街上我们固然时常可以见到一对少年夫妻,女的眉毛俊秀,鼻准完美,穿浅蓝布衣,指粗银链系扣花围裙,背上竹笼。男的身长而瘦,英武爽朗,肩上扛了各种野兽皮向商兜卖。令人一见十分感动。可是这种男子是特殊的。
男子大部分都当兵去了。因兵役法的缺憾,和执行兵役法的中间层保甲制度人选不完善,避兵役的也多,这些壮丁抛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当匪。匪多的原因,外来官吏苛实为主因。乡下人照例都愿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让他们那么好好活下。乡下人照例一入兵营就成为一个好战士,可是办兵役的却觉得如果人人都乐于应兵役,毫无利益可图。土匪多时,当局别外派大部队伍来“维持治安”,守在几个地区,别的不过问。土匪得了相当武器后,在报复情绪下就是对公务员特别不客气,凡搜刮过多的外来,一落到他们手里时,必然是先将所有的得到,再来取那个“命”。许多人对于湘西民或都留下一个特别蛮悍嗜杀的印象,就由这种教训而来。许多人说湘西有匪,许多人在湘西遇匪,却从不曾遭遇过一次抢劫,就是这个原因。
一个旅行者若想起公路就是这种蛮悍不驯的山民或土匪,在烈日和风雪中努力作成的,乘新式公共汽车由这条公路经过,既感觉公路工程的伟大结实,得到沅陵时,更随处可见妇如何认真称职,用劳力讨生活,而对于自然所给的印象,又如此秀美,不免感慨系之。这方神秘处原来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来牧民者来来去去,陈代谢,不知多少,除认为“蛮悍”外,竟别无发现。外来为官作宦的,回籍时至多也只把当地久已消灭无余的各种画符捉鬼荒唐不经的传说,在茶余酒后向陌生者一谈。地方真好处不会欣赏,坏处不能明白。这岂不是湘西的另外一种神秘?
沅陵算是个湘西受外来影响较久较大的地方,地区教会的势力,造成一批吃教饭的人物,悍性情因之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或许是一点青年会办事人的习气。沅陵又是沅水几个支货物转口处,商人势力较大,以利为归的习惯,也自然很影响到一些人的打算行为。沅陵置在沅水流域中部,就地形言,自为内战时代必争之地,因此麻阳县的水手一部分登陆以,便成为当地有势力的小贩,凤凰县屯垦子弟兵官佐,留下住家的,便成为当地有产业的居者。慷慨好义,负气任侠,楚人中这类古典的热忱,若从当地人寻觅无着时,还可从这个地方的男子中发现。一个外来人,在那山城中石板作成的一道长街上,会为一个矮小,弱,眼睛又不明,听觉又不聪,走路时匆匆忙忙,说话时结结巴巴,那么一个平常人引起奇心。说不定他那时正在大街头为人排难解纷,说不定他的行为正需要旁人排难解纷!他样子就古怪,神气也古怪。一切像个乡下人,像个官能为嗜好与毒物所毁坏,心灵又十分凡的人。可是应当找机会去同他熟一点,谈谈天。应当想办法更熟一点,跟他向家里走。他的家在一个山上。那房子是沅陵住房地位最好,花木最多的。)如此一来,结果你会接一点很新奇的东西,一种混合古典热诚与近代理性在一个特殊环境特殊生活里培养成的心。你自然会“同情”他,可是最好倒是“赞美”他。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因为他成天在同他人,为他人设想帮忙尽义务,来不及接收他人的同情。他需要人“赞美”,因为他那种典的作人的态度,值得赞美。同时他的性情充满了一种天真的爱好,他需要信托,为的是值得信托。他的视觉同听觉毁坏了,心和脑可极健全。凤凰屯垦兵子弟中出壮士,体力胆两方面都不弱于人。这个矮小瘦弱的人物,虽出身世代武人的家庭中,因无力量征服他人失去了作军人资格。可是那点有遗传性的军人气概,却征服了他自己,统制自己,改造自,成为沅陵县一个顶可爱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大老爷”或“大人”,一个古怪到家的称。商人,妓女,屠户,教会中的牧师和医生,都这样称呼他。到沅陵去的人,应当认识认这位大老爷。
沅陵县沿河下游四里路远近,河中心有个洲岛,周围高三四百合,名“合掌洲”,名目与景相称。洲上有座庙宇,名“和尚洲”,也还说得去。但本地的传说却以为是“和涨洲”因为水涨河面宽,淹不着,为的是洲随河水起落!合掌洲有个白塔,由顶到根雷劈了一小,本地人以为奇,并不足奇。涨北岸村名黄草尾,人家多在橘柚林里,橘子树白华朱实,有小腰白齿出于其间。一个种菜园子的周家,生了四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四妹,人都呼为妹,年纪十七岁,许了个成衣店学徒,尚未圆亲。成衣店学徒积蓄了整年工钱,打了一副耳环给夭妹,女孩子就戴了这副金耳环,每天挑菜进东城门卖菜,因为性格好繁华,人长风流波俏,一个东门大街的人们都知道卖菜的周家夭妹。
因此县里的机关中办事员,保安司令部的小军佐,和商店中小开,下黄草尾玩耍的就多起了。但不成,肥水不落外人田,有了主了。可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夭妹的名声传出去,水上划船人全知道周家夭妹。去年(二十六年)冬天一个夜里,忽然来了四百武装喽罗攻沅陵县城,在城边响了一夜枪,到天明以前,无从进城,这一伙人依然退走了。这些人本目的也许就只在城外打一夜枪。其中一个带队的称团长,却带了伙兄弟到夭妹家里去拍门进屋后别的不要,只把这女孩子带走。
女孩子虽又惊又怕,还是从容地说:“你抢我,把我箱子也抢去,我才有衣服换!”
带到山里去时那团长问:“夭妹,你要死,要活。”
女孩子想了想,轻声地说:“要死,你不会让我死。”
团长笑了,“那你意思是要活了!要活就嫁我,跟我走。我把你当官太太,为你杀猪杀羊客,我不负你。”
女孩子看看团长,人物实在英俊标致,比成衣店学徒强多了,就说:“人到什么地方都是饭,我跟你走。”
于是当天就杀了两个猪,十二只羊,一百对鸡鸭,大吃大喝大热闹,团长和夭妹结婚。女子问她的衣箱在什么地方,待把衣箱取来一看,原来全是预备陪嫁的!英雄美人,可谓美姻缘。过三天后,团长就派人送信给黄草尾种菜的周老夫妇,称岳父岳母,报告夭妹安,不用挂念。信还是用红贴子写的,词句华而典,师爷的手笔。还同时送来一批礼物!老妇无话可说,只苦了成衣店那个学徒,坐在东门大街一家铺子里,一面裁布条子做纽绊,面垂泪。
这也可说是沅陵人物之一型。
至于住城中的几个年高有德的老绅士,那倒正像湘西许多县城里的正经绅士一样。在当地很闻名的,庙宇里照例有这种名人写的屏条,名胜地方照例有他们题的诗词。儿女多受过好教育,在外做事。家中种植花木、蓄养金鱼和雀鸟,门庭规矩也很好。与地方关系,却如显克微支在他炭画那本书里所说的贵族,凡事取“不干涉主义”。因为名气大,许多不干的捐款,不相干的公事,不相干的麻烦,不会上门,乐得在家纳福。不求闻达,所以也用有什么表现。对于生活劳苦认真,既不如车站边负重妇女,生命活跃,也不如卖菜的周夭妹,然而日子还是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由沅水下行百十里到沅陵属边境地名柳林岔——就是湘西出产金子,风景又极美丽的柳林。那地方一时也有个人,很有意思。这个人据说母亲貌美而守寡,住在柳林岔镇上。对河山上有个庙,庙中住下一个青年和尚,诚心苦修。寡妇因爱慕和尚,每天必借烧香为名去看和尚,二十年如一日。和尚诚心苦修,不作理会,也同样二十年如一日。儿子长大后,慢的知道了这件事。儿子知道后,不敢规劝母亲,也不能责怪和尚,唯恐母亲年老眼花一小心,就会堕入深水中淹死。又见庙宇在一个圆形峰顶,攀援实在不容易。因此特意雇定百石工,在临河悬岸上开壁一条小路,仅可容足,更找一百铁工,制就一条粗而长的铁链,固定在上面,作为援手工具。又在两山间造一拱石头桥,上山顶庙里时就可省一大半路这些工作进行时自己还参加,直到完成。各事完成以后,这男子就出远门走了,一去再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