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随笔篇(名人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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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D辑:爱是生命(5)

惆怅催人成熟。因为惆怅是内外阅历,是文化。

小惆怅,小成熟;大惆怅,大成熟。根本的惆怅,根本的成熟最后的惆怅,最后的完成。

我读过不少小说。我发觉一部好的小说几乎都有一个令读者怅不已的结尾。比如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

7月里的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安吉尔和丽莎·露两人站在顿塞斯特的西山顶上,正望着底下的监狱。6点刚过几分钟,监狱塔顶上升起了一样东西。一面黑旗(这是执行死刑的标志)在风招展。诸神结束了对苔丝的戏弄。

我第一次读到这个结尾记得是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天我独一人在圆明园的荒野中漫游了很久很久,一个下午又加一个晚上。惆怅对我的启迪,决不亚于贝多芬一部钢琴奏曲对我的启迪。何况圆明园这种地方,这样一个去处,正是教人惆怅不已的特殊空间。

其实,自然科学到极至,逼近极玄之域,也会叫人惆怅不己的比如,热的传递自然方向就使我很是惆怅:

热能只可由热的物体流向冷的物体。

为什么热能不能自动地(即在不消耗功的情况下)从冷的物流向热的物体?

要是这种自然现象会发生,那么,我们就能见到在炎热的夏池塘中的水会突然结冰,人也有再少年。

但这是不可能的。

热力学是第二定律把这一点清楚地告诉了我们。该定律是自界至高无上的法则,它比牛顿力学和量子力学所给出的运动定律要基本。在它面前惆怅原是我根本惆怅的时刻。

“人无再少年”便导源于热力学第二定律,导源于热传递的自方向。

“人无再少年”标出了时间箭头所指。

老年人常思昔日往事,年轻人常思将来。我则是两者兼思。实,人生的结构系由三个环节所组成;业已成了陈迹的昨天,尚到来的明天,务必紧紧抓住今天。人生的全部艺术,恰在好好处这三个环节。

遇上黄昏却下潇潇雨的时刻,我总是想起这几句古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中国的古诗真好。它算是登峰造极了,比英文古诗和德文古合在一起造出的意境都要高出一层。因为它清空、高古和淡雅,丽中带悲壮,语尽意不尽,意尽情不尽,牵动我乡魂旅思,令人怀萧瑟。爱是生命,生命是为了爱!

爱是生命

刘墉

到一个朋友家作客,她一面为大家斟酒,一边说大孩子该出门约会了。果然,话才完,大孩子就从楼上下来,匆匆冲出门去。

吃饭时,她一面端菜,一边对丈夫说“该开演了”。原来当天晚上,他家的老三在学校有表演。

饭后聊天,她一边为大家倒茶,一边说“老二该到家了”。跟着就见老二进门。

“好像三个孩子全在你的算计中。”我笑道。

“不是在算计中,是挂在心里面。”她指指心,“我这个做妈的,没办法把自己拆成三份,但是可以把心分成三份。”

“每个孩子三分之一?”

常听做父母的问孩子:“你比较爱爸爸,还是比较爱妈妈?”常听子女不平地问父母:“你们比较爱哥哥、姐姐,还是爱我?”

也听过夫妻吵架,一方质问对方:“你到底爱我,还是爱你妈?”

问题是,爱像蛋糕吗?这边切多一点,那边就剩少一些。抑或爱能同时向几个对象表出百分之百?

曾在电视里,看见一位贫苦的黑人母亲,搂着她的一群儿女说:“我很穷,幸亏我有许多子女,许多爱。我能给他们每个人百分之百的生命,也能给他们每个人百分之百的爱。爱就是生命!”

爱是生命,生命是为了爱!当我们能为所爱牺牲生命时,就表现了百分之百的爱,因为牺牲的是百分之百的生命。只是,我们惟有一个身体,却可能有许多“生死与之的爱”。使我们常不得不放下一群羊,去找另一只迷失的羊。如同那位母亲,扔下一个孩子,去找另一个,再回头找这一个。

或许这就是爱的矛盾吧!我们与其恨自己有太多的爱,却只有一个身体、一个生命,不如说:

“谢谢上苍,虽给我一个身体,却能让我有许多爱,爱自己、爱亲人、爱朋友、爱大地、爱生命。每个爱都是真真实实、完完全全。且愈爱愈深、永永远远……我只要生!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费。”

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沈从文

阴郁模样的从文,目送二掌柜出房以后,用两只瘦而小的手撑住了下巴,把两个手拐子搁到桌子上去,“唉!无意义的人生!——可诅咒的人生!”伤心极了,两个陷了进去的眼孔内,热的泪只是朝外滚。

“再无办法,火食可开不成了!”二掌柜的话很使他十分难堪,但他并不以为二掌柜对他是侮辱与无理。他知道,一个开公寓的人,如果住上了三个以上像他这样的客人,公寓中受的影响,是能够陷于关门的地位的。他只伤心自己的命运。

“我不能奋斗去生,未必连爽爽快炔去结果了自己也不能吧!”一个不良的思绪时时抓着他的心。

生的欲望,似乎是一件美丽东西。也许是未来的美丽的梦,在他面前不住的晃来晃去,于是,他又握起笔来写他的信了。他要在这最后一次决定自己的命运。

A先生:

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这里向你道歉,请原谅我!

一个人,平白无故向别一个陌生人写出许多无味的话语,妨碍了别人正经事情;有时候,还得给人以不愉快,我知道,这是一桩很不对的行为。不过,我为求生,除了这个似乎已无第二个途径了!所以我不怕别人讨嫌,依然写了这信。

先生对这事,若是懒于去理会,我觉得并不什么要紧。我希望能够像在夏天大雨中,见到一个大水泡为第二个雨点破了一般不在意。

我很为难。因为我并不曾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如何来说明我的为人以及对于先生的希望。

我是一个失业人——不,我并不失业,我简直是无业人!我无家,我是浪人——我在十三岁以前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过去的六年,我只是这里那里无目的的流浪。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到处飘,我如今竟又飘到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

经验告我是如何不适于徒坐。我便想法去寻觅相当的工作,我到一些同乡们跟前去陈述我的愿望,我到各小工场去询问,我又各处照这个样子写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愿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满足。可是,总是失望!生活正同弃我而去的女人一样,无论我是如何设法去与她按近,到头终于失败。

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何处去寻找同情与爱受?我怀疑,这是我方法的不适当。

人类的同情,是轮不到我头上了。但我并不怨人们待我苛刻。我知道,在这个扰攘争逐世界里,别人并不须对他人尽什么应当尽的义务。

生活之绳,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无法去解除。

我希望在先生面前充一个仆欧。我只要生!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费。我愿……我请先生为我寻一生活法。

我以为:“能用笔写他心同情于不幸者的人,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小孩子,”这愚陋可笑的见解,增加了我执笔的勇气。

我住处是×××××,倘若先生回复我这小小愿望时。愿先生康健!

“伙计!伙计!”他把信写好了,叫伙计付邮。

“什么?——有什么事?”在他喊了六七声以后,才听到一个懒懒的应声。从这声中,可以见到一点不愿理会的轻蔑与骄态。

他生出一点火气来了。但他知道这时发脾气,对事情没有好处,且简直是有害的,便依然按捺着性子,和和气气的喊,“来呀,有事!”

一个青脸庞二掌柜兼伙计,气呼呼的立在他面前。他准备把信放进刚写好的封套里,“请你发一下!本京一分……三个子儿就得了!”

“没得邮花怎么发?是的,就是一分,也没有!——你不看早上洋火、夜里的油是怎么来的!”

“一个子没有如何发?——哪里去借?”

“谁扯诳?——那无法……”

“那算了吧。”他实在不能再看二掌柜难看的青色脸了,打发了他出去。

窗子外面,一声小小冷笑送到他耳朵边来。

他同疯狂一样,全身战栗,粗暴的从桌上取过信来,一撕两半。那两张信纸,轻轻的掉了下地,他并不去注意,只将两个半边信封,叠做一处,又是一撕,向字篓中尽力的掼去。

这地方神秘处原来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美好,三十年来牧民者来来去去,新陈代谢,不知多少,除认为“蛮悍”外,竟别无发现沅陵的人?沈从由常德到沅陵,一个旅行者在车上的感触:可以想象得到,一是公路上并无苗人,第二是公路上很少听说发现土匪。

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常良好,问睛雨都无妨车行。公路上的行车安全的设计,可看出负责者的大努力。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行车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秀美在自然景致中见出宋院画的神彩奕奕处,是太平铺过河时入目的景。溪流萦回,水清而浅,在大石细沙间漱流。群峰竞秀,积翠蓝,在细雨中或阳光下看来,颜色真无可形容。山脚下一带树林,些俨如有意为之布局恰到好处的小小房子,绕河洲树林一湾溪水,道长桥,一片烟。香草山花,随手可以掇拾。楚辞中的山鬼,云君,仿佛如在眼前。上官庄的长山头时,一个山接一个山,转折繁处,神经质的妇女与懦弱无能的男子,会不免觉得头目晕眩。

车到了官庄交车处,一列等候过山的车辆,静静的停在那路宽阔处,说明这公路行车秩序上的不苟。虽在军事状态中,军用依然受公路规程辖制,不能占先通过,此来彼往,秩序井然。这公路的修造与管理统由一个姓周的工程师负责。

车到了沅陵,引起我们注意处,是车站边挑的,抬的,负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凡其它地方男子能做的劳役,在这地方统由子来作。公民劳动服务也还是这种女人。公路车站的修成,就有少女子参加。工作既敏捷,又能干。女权运动者在中国二十年的动,到如今社会上露面时,还是得用“夫人”名义来号召,并不为可耻。而且大家都集中在大都市,过着一种腐败生活。比较起种女劳动者把流汗和吃饭打成一片的情形,不由得我们不对这种充满尊敬与同情。

这种人并不因为终日劳作就忘记自己是个妇女,女子爱美的性依然还好好保存。胸前的扣花装饰,裤脚边的扣花装饰,是劳得闲在茶油灯光下做成的。(围裙扣花工作之精和设计之巧,外路一见无有不交口称赞。)这种妇女日常工作虽不轻松,农衫却整齐洁。有的年纪已过了四十岁,还与同伴竞争兜揽生意。两角钱就客人把行李背到河边渡船上,跟随过渡,到达彼岸,再为背到落处。外来人到河码头渡船边时,不免十分惊讶,好一片水!好一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几乎又是女子。过了河,进得城门,向长街走走,就可见到卖菜的,卖的,开铺子的,做银匠的,无一不是女子。再没有另一个地方女对于参加各种事业,各种生活,做得那么普遍,那么自然了。看这种情形时,真不免令人发生疑问:一切事儿几乎都由女子来办,《镜花缘》一书上的女儿国现象了。本地方的男子,是出去打仗,是在家纳福看孩子?

不过一个旅行者自觉已经来到辰州时,兴味或不在这些平常题上。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驰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著闻。公路在沅水南岸,过北岸城里去,自然盼望有机会弄明白下这种老玩意儿。

可是旅行者这点好奇心会受打击,多数当地人对于辰州符都名其妙,且毫无兴趣,也不怎么相信。或许无意中会碰着一“大”人物,体魄大,声音大,气派也好像很大。他不是姓张,就姓李,(他应当姓李!)会告诉辰州符的灵迹,就是用刀把一只鸡脖扎断,把它重新接上,一口符水,向地下抛去,这只鸡即刻就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这只鸡还居然赶回来吃米!你问他:“这曾亲眼见过吗?”他一定说:“当真是眼见的事。”或许慢慢的想一想你便也会觉得同样是在什么地方亲眼见过这件事了。原来五十年的什么书上,就这么说过的。这个大人物是当地著名会说大话的。界上事什么都好像知道得清清楚楚,只不大知道自己说话是假的是真的?是书上有的,还是自己造作的?多数本地人对于“辰符”是个什么东西,照例都大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