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人抽烟,为的有个伴儿。譬如说一个人单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块儿,倒是有说有笑的,回家来,空屋子像水一样。这时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烟抽起来,借点儿暖气。黄昏来了,屋子里的东西只剩些轮,暂时懒得开灯,也可以点上一支烟,看烟头上的火一闪一闪的,像亲密的低语,只有自己听得出。要是生气,也不妨迁怒一下,使劲儿吸他十来口。客来了,若你倦了说不得话,或者找不出可说的,于坐着岂不着急?这时候最好拈起一支烟将嘴堵上等你对面的人。若是他也这么办,便尽时间在烟子里爬过去。各人抓着一个新伴儿,大可以盘桓一会的。
从前抽水烟旱烟,不过一种不伤大雅的嗜好,现在抽烟却成了派头。抽烟卷儿指头黄了,由它去。用烟嘴不独麻烦,也小气,又跟烟隔得那么老远的。今儿大褂上一个窟懂,明儿坎肩上一个,由他去。一支烟里的尼主丁可以毒死一个小麻雀,也由它去。总之,蹩蹩扭扭的,其实也还是“满不在乎”罢了。烟有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1933年10月11日作
桅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便爱起花来了。
看花
朱自清
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但近却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听见过“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可花事是不盛的。有些爱花的人,大都只是将花栽在盆里,一盆盆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够放下一个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台上种一株开花的;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但这只是普的点缀,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然和我到“花房”里去过一两回。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房东家的。那里有树,有花架(大约是紫藤花架之类),但我当时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蔷薇而已。园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在那时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去,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弄着,随意丢弃了。至于领略花的趣味,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们那地方有乡下的姑娘在各处街巷,门叫着,卖桅子花来。桅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味。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来了。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罢?”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
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备白吃;不让吃就闹一场,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时虽还在五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中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们都这样想,便那提议人鸠合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势不凡地呵叱着道人们,(我们称寺里的工人为道人)立刻领我们桃园里去。道人们踌躇着说:“现在桃树刚才开花呢。”但是谁信人们的话?我们终于到了桃园里,大家都丧了气,原来花是真开呢!这时提议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们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前劝阻,而且用起手来。但P君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说时迟,时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了。那一园子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们满肚子委曲地引我们到“方丈”里,家各喝了一大杯茶,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大概我那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桅子花,对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机会。便从眼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学运动的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断了那条心了。后来到杭州做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人,看花的兴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鹤上喝茶,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着花缎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打招呼道:“梅花盛开嗒!”“盛”字说得特别重,使我吃了一惊;我吃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这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我倒并没有什么的。
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还有N君,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入山。曲曲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大殿西边园中。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喝茶看花;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叫“望海亭”罢,望海是未必,但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梅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梅花并没有开,但那珍珠似繁星似的骨都儿,已经够可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舍不得回去。在园里徘徊了一会,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路上几乎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终于到岳坟。船夫远远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花,直到湖边的电灯光照到们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马湖。那边是乡下,只有沿湖与杨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还有山的杜鹃花也不少。这些日日在我们眼前,从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议,“我们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终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叶,便是提着壶浇水。我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了不过一年,我却传染他那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冷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湖”,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光景罢。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词。Y告我那里的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酝酿出一种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的狂风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这世界从不隐瞒我们,它是那样的简单和纯粹!
感恩之心
林清玄
我常觉得,生命是一项奇迹。
一株微不足道的小草,竟开出像海洋一样湛蓝的花。
一双毫不起眼的鸟儿,在树头唱出远胜小提琴的夜曲。
在山里完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一颗大树几千年自在地生长。
在冰雪封冻的大地,仍有许多生命在那里唱歌跳舞,保有永不枯竭的暖意。
当我们在星夜里,抬头望向无垠的天际,感于宇宙之大真要叫人落泪,这宇宙里有无数星球,我们的地球在星球之中有如整个海岸沙滩的一粒沙,那样不可思议的渺小。
但在这样渺小的地方,有着生命、有着爱、有着动人的歌声,这样落实下来,就感到人是常壮大而庄严的,生活在我们四周的生命也一样的庄严而壮大。
生命是短暂的,然而即使不断的生死,也带不走穿过意识的壮大与庄严之感。
今天在乡下的瓜棚看见几个绿色的瓜成熟了,我怀着感恩之心看着这几个瓜,看呀!一切是现成的。这世界从不隐瞒我们,它是那样的简单和纯粹!
就是一个瓜,也是明明白白,感恩的来面对世我梦见:我走在一片广阔的、光秃秃的草原上,四处散布一些巨大的、棱角突兀的岩石,头顶上是黑压压的低沉的天空。
梦——相逢
屠格涅夫
我梦见:我走在一片广阔的、光秃秃的草原上,四处散布着一些巨大的、棱角突兀的岩石,头顶上是黑压压的低沉的天空。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盘绕在巨石丛中……我沿这条小路走去,自己并不知道往哪儿走,为什么……忽然,在我前面,在小路细细的线条上,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仿佛是一小团轻云薄雾……我便盯住它:这一小团云雾一下子变成了个女人,亭亭玉立,身材修长,穿一身白衣裙,腰间围一圈狭狭的、亮光灿灿的带子……她脚步敏捷,急匆匆离我而去。
我没看见她的脸,甚至没看见她的头发:它们被一层水浪般飘动着的轻纱遮盖着;然而我的一颗心整个儿随她而去了。我觉得她非常美丽、亲切、可爱……我务必要追上她,想要看一眼她的脸……她的眼睛……我想看见,我必须看见这双眼睛。
但是,不管我怎样急急地追赶,她的动作总比我更敏捷。我无法追上她。
而这时出现了一块平平的宽大的石板,它横在小路上……阻拦了她的去路。女人停住了……我便跑过去,由于快乐和期待而战栗着……心中不无惧怕。
我一言末发……而她默默地向我转过身来。
我还是没看见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紧闭着的。
她面色雪白……白得像她的衣衫一样;两只裸露的手臂一动不动地垂下,她全身上下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这女人整个的躯体,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好像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她缓缓地、连一条肢体也没有弯一下,便向后仰去,躺在那块平整的石板上。而我也并排躺在她的身边,仰面朝天,全身挺直,像坟墓上的石刻像一样,我的两只手祈祷似地抵在胸前,这时我感觉到,我也变成了石头。
过了一小会儿……这女人突然抬起身来走开了。
我想奔去追她,但是我动弹不得,两只叠放着的手也无法分开,只能随她望去,目光中流露出说不出的懊恼。
这时她出我意料地回转身来,于是我看见了一双长在一张生动活跃、神色变幻的面庞上的,明亮的,光辉闪耀的眼睛。她把这双眼睛凝注在我身上,同时笑了,只用她的唇在笑……没有声音。“站起来,”她说,“上我这儿来。”
可是我依然不能动弹。
这时她再次笑了笑,便迅速地走远,快活地点着头,在她的头顶上,突然间,一只用小朵玫瑰花编织的花冠鲜亮地发出红光。
而我依旧不能动弹,不能言语,躺在我坟墓的石板上。
人间如真有所谓英雄,真有所谓伟大的人物,那必定是随考查人间的生活,随时坚强地喊“人间怎么能……”而且随时在谋划在努力的。
怎么能……
叶圣陶
“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吃的!”
“这样的材料,这样的裁剪,这样的料理,怎么能穿的!”
“这祥的地方,既,又,怎么住得来!”
听这类话,立刻会想起这人是懂得卫生的法子的,非惟懂得,而且能够“躬行”。卫生当然是好事,谁都该表示赞同。何况他不满意的只是东西,材料,裁剪,料理,地方等等,并没有牵动谁的一根毫毛,似乎人总不应对他起反感。
反省是一面莹澈的镜子,它可以照见心情上的玷污,即使这些玷污只有苍蝇脚那么细。说这类话的人且莫问别人会不会起反感,先自反省一下吧。
当这类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未必怀着平和的心情吧。心情不平和,可以想见发出的是怎么一种声调。而且,目光,口腔,鼻子,从鼻孔画到口角的条纹,也必改了平时的模样。这心情,这声调,这模样便配合成十足傲慢的气概。
傲慢必有所对。这难道对于东西等等而傲慢么?如果是的,东西等等原无所知,倒也没有什么,虽然傲慢总教人不大愉快。
但是,这实在不是对东西等等而傲慢。所谓“怎么能……”者,不是不论什么人“怎么能……”,乃是“我怎么能……”也。须要注意,这里省略了一个“我”字。“我怎么能……”的反面,不用说了,自然是“他们能,他们配,他们活该。”那么,到底是对谁?不是对“我”以外的人而傲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