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傲慢的看自己必特别贵重。就是这极短的几句话里,已经表现出说话的是个丝毫不肯迁就的古怪的宝贝。他不想他所说“怎么能……”的,别人正在那里吃,正在那里穿,正在那里住。人总是个人,为什么人家能而他偏“怎么能……”?难道就因为他已经懂得卫生的法子么?他更不想他所说“怎么能……”的,还有人求之而不得,正在想“怎么能得到这个”呢。
对人傲慢的又一定遗弃别人。别人怎样他都不在意,但他自己非满足意欲不可的。“自私”为什么算是不好,要彻底讲,恐怕很难。姑且马虎一点说,那么,人间是人的集合,“自私”会把这集合分散,所以在人情上觉得它不好。不幸得很,不顾别人而自己非满足意欲不可的就是极端的自私者。
这样一想,这里头罅漏实在不少,虽然说话时并不预备有这些罅漏。可是,懂得卫生法子这一点点是好的,因为知道了生活的方法如何是更好。
不过生活是普遍于人间的。知道了生活方法如何是更好,在不很带自私气味的人就会想“得把这更好的普遍于人间才是”。于是来了种种的谋划,种种的努力。至于他自己,更不用担以外的心,更好的果真普遍了,会单把他一个除外么?
所以,知道更好的生活方法,吐出“怎么能……”一类的恶劣语,表示意欲非满足不可,满足了便沾沾自喜,露出暴发户似的亮光光的脸,这样的人虽然生活得很好,决不是可以感服的。在满面菜色的群众里吃养料充富的食品,在衣衫褴褛的群众里穿适合身体的衣服,羞耻也就属于这个人了;群众是泰然毫无愧作的,虽然他们不免贫穷或愚蠢。
人间如真有所谓英雄,真有所谓伟大的人物,那必定是随时考查人间的生活,随时坚强地喊“人间怎么能……”而且随时在谋划在努力的。我是爱酒的,虽喝过许多地方不同的酒,却写不出酒谱,为我非知味者,有如我之爱茶,也不过因为不惯喝白开水的关系而已。
谈酒
台静农
不记得什么时候同一友人谈到青岛有种苦老酒,而他这次竟青岛带了两瓶来,立时打开一尝,果真是隔了很久而未忘却的味儿我是爱酒的,虽喝过许多地方不同的酒,却写不出酒谱,因为我知味者,有如我之爱茶,也不过因为不惯喝白开水的关系而已。于这苦老酒却是喜欢的,但只能说是喜欢。普通的酒味不外辣和甜这酒却是焦苦味,而亦不失其应有的甜与辣味;普通酒的颜色是或黄或红,而这酒却是黑色,像中药水似的。原来青岛有一种叫老酒的,颜色深黄,略似绍兴花雕,某年一家大酒坊,年终因酿的高粱预备少了,不足供应平日的主顾,仓卒中拿已经酿过了的粱,锅上重炒,再行酿出,结果,大家都以为比平常的酒还好,其焦苦和黑色,故叫作苦老酒。这究竟算得苦老酒的发明史与否,能确定,我不过这样听来的。可是中国民间的科学方法。本来就些不规范,例如贵州茅台村的酒,原是山西汾酒的酿法,结果其冽与回味,竟大异于汾酒。
济南有种兰陵酒,号称为中国的白兰地,济宁又有一种金波酒也是山东的名酒之一,苦老酒与这两种酒比,自然无其名贵,但所喜欢的还是苦老酒,可也不因为它的苦味与黑色,而是喜欢它乡土风味,即如它的色与味,就十足的代表它的乡土风不像所有出口货,随时在叫人“你看我这才是好货色”的神情;同时,我因它对于青岛的怀想,却又不是游子忽然见到故乡的物事的怀想,为我没有这种资格,有资格的朋友于酒又无兴趣,偏说这酒有什好喝?我仅能藉此怀想昔年在青岛作客时的光景,不见汽车的街上已经开设了不止一代的小酒搂,虽然一切设备简陋,却不是一点气都没有,楼上灯火明,水气昏然,照着各人面前酒碗里浓黑的酒虽然外面的东北风带了哨子,我们却是酒酣耳热的。现在怀想,免有点怅惘,但是当时若果喝的是花雕或白干一类的酒,则这一怅惘也不会有的了。
说起乡土风的酒,想到在四川白沙时曾经喝过的一种叫作杂的,这酒是将高梁等原料装在瓦罐里,用纸密封,再涂上石灰,其发酵成酒。宴会时,酒罐置席旁茶几上,罐下设微火,罐中植笔管粗的竹筒,客更次离席走三五步,俯下身子,就竹筒吸饮,时注以白开水,水浸罐底,即变成酒,故竹筒必伸入罐底。据说种酒是民间专待新姑爷用的,二十七年秋我初到白沙时,还看见店里一罐一罐堆着,一却不知其为酒,后来我喝到这酒时,市上已不见有卖的了,想这以后即使是新姑爷也喝不着了。
杂酒的味儿,并不在苦老酒之下,而杂酒且富有原始味。一它没有颜色可以辨别,再则大家共吸一竹筒,不若分饮为佳;一某夫人所说,有次她刚吸上来,忽又落下去,因想别人也免不了此,从此她再不愿喝杂酒了。据白沙友人说,杂酒并非当地土酿,是苗人传来的,大概是的。李宗的《黔记》云:“咂酒一名重阳酒以九日贮米于瓮而成,他日味劣,以草塞瓶头,临饮注水平口,通节小竹插草内吸之,视水容若干征饮量,苗人富者以多酿此胜”;是杂酒之名,当系咂酒之误,而重阳酒一名尤为可喜,以易人联想,九月天气,风高气爽,正好喝酒,不关昔人风雅也。又次云《峒纤志》云:“咂酒名约藤酒,以米杂草子为之,以火酿成不刍不酢,以藤吸取,多有以鼻饮者,谓由鼻入喉,更有异趣”。又名约滕酒者,以藤吸引之故,似没有别的意思。
据上面所引,所谓杂酒者,无疑义的是苗人的土酿了,却又然。《星槎胜览》卷一“占城国”云:“鱼不腐烂不食,酿不生蛆为美酒,以米拌药丸和入瓮中,封固如法,收藏日久,其糟生蛆佳酿。他日开封用长节竹干三四尺者,插入糟瓮中,或团坐五人,人入水多寡,轮次吸竹,引酒入口,吸尽再入水,若无味则止,味留封再用。”《星槎胜览》作者费信,明永乐七年随郑和王景宏西洋者,据云到占城时,正是当年十二月,《胜览》所记,就是实录占城在今之安南,亦称占婆,GeorgesMepero的《占婆史》,考证城史事其详,独于占城的酿酒法,不甚了了。仅据《宋史·诸志》云:“不知酝酿之法,止饮椰子酒”,此外引新旧唐诗云:“榔汁为酒”云云,马氏且加按语云:“今日越南本岛居民,未闻有以榔酿酒之事”,这样看来,马氏为《占婆史》时,似未参考《胜览也。本来考订史事,谈何容易。即如现在我们想知道一种土酒的源,就不免生出纠葛来,一时不能断他的来源,只能说它是西半开化民族一种普通的酿酒法,而且在五百年前就有了。
三十六年,十月。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
渐
丰子恺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坡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夸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阴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早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流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流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走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份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座位于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我每次醒过来,把梦中情景回想一番,就不免惊讶:我想怎么竟又做出这样的一个梦!自己暗暗惭愧,觉得有点腻烦。
谈梦
吴组缃
我常常想写点小小文章来记叙我的梦。我差不多每晚都有梦。时一夜两三起,有时杂碎模糊,简直点不清有多少起。在量上既这样的可观,而在内质上也是很不含糊的;除去少数几个经常做而外,内容大多希奇怪诞,极尽变化;而且又有一个统一的风格,是把自己表现得非常怯弱,苦恼。总之是极不愉快。我每次醒过来把梦中情景回想一番,就不免惊讶:我想我怎么竟又做出这样的个梦!自己暗暗惭愧,觉得有点腻烦。
现在这些梦大般都已经记不得了。但因一则脑里还有依稀的留印象可考,二则我每晚仍旧继续着在做,所以我现在还能勉强得出一个大概。我粗粗归了一归类,其中大约还有几个细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