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随笔篇(名人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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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辑:可喜的寂寞(5)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近于夸张的旺盛。

昆明的雨

汪曾祺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黄色的花,左下面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有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肝菌略贵。这种菌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之王是鸡,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的价钱和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他跳下去把鸡捡了,紧赶两步,还能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口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有一块银元那样大,的溜圆,恰似油一样。这种菌子只有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候,房东(是一个50多岁的寡妇)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着比丘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瓷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40年后,我还忘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1984年5月19日

绿叶扶疏时期,请到这林中看一看吧。片片树叶搪着日影绿玉、碧玉在头上织成翠盖。自己的脸也变得碧青了,倘若假寐片刻,那梦也许是绿的。

杂木林

德富芦花

东京西郊,直到多摩河一带,有一些丘陵和山谷。谷底有几条道路。登这座丘陵,曲曲折折地上去。山谷有的地方开辟成水田,有小河流过,河上偶尔可以看到水车。丘陵多被拓成了旱地,到处残留着一块块杂木林。我爱这些杂木林。

树木中,栎、榛、栗、栌居多。大树稀少,多半是从砍伐的木墩上簇生的幼树。树下的草地收拾得干干净净。赤松、黑松等名贵树木,高高而立,翠盖挺秀,遮掩着碧空。

下霜时节,收获萝卜。一林黄叶锦,不羡枫林红。

木叶尽脱,寒林千万枝,簇簇刺寒空。好景致!日落烟满地,空中的林梢变成淡紫色,月大如盆,尤为好景致!

春来了,淡褐、淡绿、淡红、淡紫,嫩黄等柔和之色消尽了。树木长出了新芽。正是樱花独自狂傲争春的时节。

绿叶扶疏时期,请到这林中看一看吧。片片树叶搪着日影。绿玉、碧玉在头上织成翠盖。自己的脸也变得碧青了,倘若假寐片刻,那梦也许是绿的。

秋蘑长出的时节,林子周围的胡枝子和芒草抽穗了。女郎花和萱草遍生于树林之中。大自然在这里建造了一座百草园。

有月好,无月亦好。风清露冷之夜,就在这林子边上走一走吧。听一听松虫、铃虫、纺织娘等的鸣叫。百虫唧唧,如秋雨洒遍大地。要是亲手编一只收养秋虫的笼子倒也有趣得很。

这株树有多少次捉住春风,把它化为柔美的竖琴声;用它不尽的手指弹出夏日干爽的飒飒声;又在冬日发出风琴般的狂风怒号,却没有人在场聆听巨木之死?苏珊娜不久以前,在温哥华岛舍间附近,有个人用锯机向一株参天蔽日的花旗松树下手,把这株长了好几百年的大树伐倒了。我在树墩上细数它的年轮,数到七百零三时,这些圈圈——也就是最近时代的记录,已经细得肉眼辨别不出。那人说,他新盖了个车房,这株树挡道,只好把它锯掉。

他是个崇尚实际的人,不多思考,也不注意历史。可是任何史学家一见到这个锯口利落的大树桩,以及地上那一大堆断木,就会联想到许多事情。

英国约翰王在伦尼米德签署大宪章时,在一片未知的大陆上,林地内许多种子中,有粒种子发了芽,萌生一点儿大的绿枝。哥伦布发现新世界时,那幼苗已是一株两百五十年之久的树了。一柄英国斧斩在司图亚特王朝查理一世的颈上时,这株接近中年的树没有遭受斧头的损伤;在滑铁卢时代,它开始衰老。

这株树有多少次捉住春风,把它化为柔美的竖琴声;用它数不尽的手指弹出夏日干爽的飒飒声;又在冬日发出风琴般的狂风怒号,却没有人在场聆听!

没有一位数学家能算得出这些年来,它从泥士中吸取了多少亿万吨的水,输入树干和树枝。没有一位科学家能说得清楚它如何从土壤里吸取矿物质,把它们变成了树皮、形成层、树心和绿针叶。没有一位工程师能显示这么庞大的树身,怎么能在如此脆弱的树根上,直挺挺地承受了七百年的隆冬寒风和沉甸甸的积雪。

在这株树的晚年,头一次见到它的,一定是漫游的印第安人,他的石斧太钝,砍不倒这么巨大的树做柴薪。随后来了带钢斧和横切锯的伐木白人,领着一队牛车;他在树干上砍了锯了几下,徒劳无功,只留下一些痕迹。后来又有个猎人把一根长钉钉进树干,或许是为了挂起一只鹿来剥皮,多少年来,长钉已经锈烂,我用手指一捏就碎了。

只有用犀利工具的现代人,才能了结一个享年七百多岁的生命。他开始动手,只花二十几分钟就毁了它。这株大树只稍微摆了一下,锯开的木头厉声哀叫,枝叶像翅膀那样扑打,仿佛想飞逃,老树跟着倒下,大地像擂鼓般发出轰隆巨响。

那人对自己干的事很满意,而今他可以把自己的车,方方便便开进新车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