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其昔为繁华之所,以年代邈远,故湮没而无闻耶,抑开辟来,石固生于兹水者耶?若其生于兹水,今不过遇而出之也。若昔为繁华之所湮没而无闻者,则可悲甚矣。”她并说:“昔日游宴迹,荒涂旧址,颓垣废井,一并无存,独兹石颓乎卧于湖(底之)侧不知其几百年也,而今出之,不亦悲哉。”她将那些石头,垒以为山丘,荫以茂树,披以苍苔,细草春碧,明月秋朗,翠微绕巅,花缀岩,又宛似恢复了旧观,所以她又欣然地说:“石之沉于水者悲,今之遇而出者又可喜也。若使水不落、湖不涸,则今埋于层间耳。”对于一个有感情,富于想象力的人,几块石头也会使得她悲忽喜,她的文笔神采飞动,使得顽石也像是有了生命,而做了托她生活的一个角色;而在一个故意闭起心灵眼睛的人,胜景当前出是视而不见,在这瑰丽的大千世界中,她也只可说是妄走了一而已。
我的兄弟,我的灵魂劝导我,我的灵魂启发我。而你的灵,也时常劝导启发你。
我的灵魂
纪伯伦
我的灵魂同我说话,劝导我爱别人憎恨的一切,劝导我同人所诽谤的人们友好相处我的灵魂劝导我启发我:爱不仅使爱者尊严高贵,而且使爱者尊严高贵我的灵魂劝导教育我洞察那被形式和色彩所遮盖的美,我灵魂责令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被认为丑的一切事物,直到我出美来我的灵魂劝导责令我寻求那看不见的事物,向我启示:我掌握在手里的,便是我们的欲望所追求的我的灵魂劝导我,忠告我用这句格言衡量时间:“有过一昨天,并且行将有一个明天。”在短促的现在里,一切时间以时间中的一切,都完成了,实现了我的灵魂劝导我,告诫我:不要因为过分称赞而得意洋洋不要因为害怕责备而苦恼万分。如今我懂得了这个道理:树木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落叶,冬天光秃秃——它既不得意洋,又不害怕羞臊我的灵魂劝导我,使我确信:我不比侏儒高大,也不比巨矮小。制造我的尘土,必是用以创造众人的同一尘土。我的种元素就是他们的种种元素。我内在的自我也就是他们内在的我。我的奋斗就是他们的奋斗,而他们的经历便是我自己的历……我的兄弟,我的灵魂劝导我,我的灵魂启发我。而你的魂,也时常劝导启发你。因为你像我一样,我们之间并无区别所不同的,不过是我把在自己沉默时听到的内心里的东西,用言表达出来罢了。而你,却守卫着你内心的东西——你守得牢,正如我说的很多一样我在今世假使没有重到冈山来看望你们的时候,我死后的遗言,要叫我的儿子们便道来看望。你们的生命是比我长久的,我的骨化成灰,肉化成泥时,我神魂是借着你们永在。
卖书
郭沫若
我平生苦受了文学的纠缠,我弃它也不知道弃过多少次数了。我小的时候便喜欢读楚辞庄子史记唐诗,但在民国二年出省的时候,我便全盘把它们丢了。民国三年的正月我初到日本来的时候,只带着一部文选,这是二年的年底在北京琉璃厂的旧书店里买的了。走的时候本也想丢掉它,是我大哥劝我,终竟没有把它丢掉。但我在日本的起初的一两年,它在我的笥里还没有取出过的呢。
在日本住久了,文学的趣味不知不觉之间又抬起头来,我在高等学校快要毕业的时候,又收集了不少的中外的文学书籍了。
那是民国七年的初夏,我从冈山的第六高等学校毕了业,以后是要进医科大学的了。我决心要专精于医学的研究,文学的书籍又不能不和它们断缘了。
我起了决心,又先后把我贫弱的藏书送给了友人们,明天便是我永远离开冈山的时候了。剩着《庚子山全集》和《陶渊明全集》两书还在我的手里。这两部书我实在是不忍丢去,但我又不能不把它们丢去。这两部书和科学的精神尤为是不相投合的呢。那时候我因为手里没有多少钱,便想把这两位诗人拿去拍卖。我想日本人是比较尊重汉籍的,这两部书也比较珍奇,在书店里或者可以多卖些价钱。
那是晚上,天在落雨。我打起一把雨伞向冈山市上走去,走到了一家书店,我进去问了一声。我说:“我有几本中国书……”
话还没有说完,坐店的一位年青的日本人怀着两只手粗暴地反问着我:“你有几本中国书?怎么样?”
我说:“想让给你。”
“哼,”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把下腭向店外指了一下:“你去看看招牌吧,我不是买旧书的人!”说着把头一掉便顾自去做他的事情去了。
我碰了这一个大钉,失悔得什么似的,心里又是恼恨,这位书贾太不把人当人了,我就偶尔把招牌认错,也犯不着以这样傲慢的态度待我!我抱着书仍旧回我的寓所去。路从冈山图书馆经过的时候,我突然对于它生出无限的惜别意来。这儿是使我认识了Spinoza,Tagore,Kabir,Goethe,Heine,Nietzsche诸人的地方,我的青年时代的一部分是埋葬在这儿的了。我便想把我肘下挟着的两部书寄付在这儿。我一起了决心,便把书抱进馆去。那时因为下雨,馆里看书的没有一个人。我向着一位馆员交涉了,说我愿寄付两部书。馆员说馆长回去了,叫我明天再来。我觉得这是再好没有的,便把书交给了馆员,诿说明天再来,便各自走了。
啊,我平生没有遇着过这样快心的事情。我把书寄付了之后,觉得心里非常的恬静,非常的轻灵,雨伞上滴落着的雨点声都带着音乐的谐调,赤足上蹴触着的行潦也觉得爽腻。啊,那爽腻的感觉!我想就是耶稣的脚上受着Magdalen用香油涂抹时的感觉,也不过是这样吧?——这样的感觉,我到现在也还能记忆,但是已经隔了六年了。
自从把书寄付后的第二天我便离去了冈山,我在那天不消说是没有往图书馆里去过。六年以来,我坐火车虽然前前后后地经过了冈山五六次,但都没有机会下车。在冈山的三年间的生活的回忆是时常在我脑中苏活着的;但我恐怕永没有重到那儿的希望了吧?
啊,那儿有我和芳坞同过学的学校,那儿有我和晓芙同栖的小屋,那儿有我时常去登临的操山,那儿有我时常弄过舟的旭川那儿有我每朝清晨上学,每晚放学回家,必然通过的清丽的后乐园,那儿有过一位最后送我上车的处女,这些都是使我永远不能忘怀的地方,但我现在最初想到的是我那庚子山和陶渊明集的两部书呀!我那两部书不知道果安然寄放在图书馆里没有?无名氏的寄付,未经馆长的过目,不知道究竟遭了登录没有?看那样的书籍的人,我怕近代的日本人中终竟少有吧?即使遭了登录,我想来定被置诸高阁,或者是被蠹蛀食了?啊,但是哟,我的庚子山!我的陶渊明!我的旧友们哟!你们莫要怨我抛撇!你们也莫要怨知音的寥落吧!我虽然把你们抛撇了,但我到了现在也还在镂心刻骨地思念你们。你们即使不遇知音,但假如在图书馆中健存,也比落在贪婪的书贾手中经过一道铜臭的烙印的,总还要幸福些吧?
啊,我的庚子山!我的陶渊明!旧友们哟!现在已是夜深,也是正在下雨的时候,我寄居在这儿的山中,也和你们冷藏在图书馆里一样的呢。但我想起六年前和你们别离的那个幸福的晚上,我觉得我也算不曾虚度此生了,我现在也还要希望什么呢?也还要希望什么呢?
啊,我现在的身体比从前更加不好了,新添了三个儿子己渐渐长大了起来,生活的严威紧逼着我。我不知道能够看着他们长到几时?但我要把他们养大,送到社会上去做个好人,也是我生了他们的一番责任呢。我在今世假使没有重到冈山来看望你们的时候,我死后的遗言,定要叫我的儿子们便道来看望。你们的生命是比我长久的,我的骨化成灰,肉化成泥时,我的神魂是借着你们永在。自己以外有别人,所以要说话;别人也有别人的自己,所以又要说话或不说话。于是乎我们要懂得沉默。
沉默
朱自清
沉默是一种处世哲学,用得好时,又是一种艺术。
谁都知道口是用来吃饭的,有人却说是用来接吻的。我说满没有错儿;但是若统计起来,口的最多的(也许不是最大的)用处,还应该是说话,我相信。按照时下流行的议论,说话大约也算是一种“宣传”,自我的宣传。所以说话彻头彻尾是为自己的事。若有人一口咬定是为别人,凭了种种神圣的名字;我却也愿意让步,请许我这样说:说话有时的确只是间接地为自己,而直接的算是为别人!
自己以外有别人,所以要说话;别人也有别人的自己,所以又要少说话或不说话。于是乎我们要懂得沉默。你若念过鲁迅先生的《祝福》,一定会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一般人见生人时,大抵会沉默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车轮船里,看见有些人迫不及待似地到处向人问讯,攀谈,无论那是搭客或茶房,我只有羡慕这些人的健康;因为在中国这样旅行中,竟会不感觉一点儿疲倦!见生人的沉默,大约由于原始的恐惧,但是似乎也还有别的。假如这个生人的名字,你全然不熟悉,你所能做的工作,自然只是有意或无意的防御——像防御一个敌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御战略。你不一定要他知道你,更不想让他发现你的可笑的地方——一个人总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你只让他尽量说他所要说的,若他是个爱说的人。末了你恭恭敬敬和他分别。假如这个生人,你愿意和他做朋友,你也还是得沉默。
但是得留心听他的话,选出几处,加以简短的,相当的赞词;至少也得表示相当的同意。这就是知己的开场,或说起码的知己也可。假如这个人是你所敬仰的或未必敬仰的“大人物”,你记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语,乃至脸色眼光,都有异样的地方;你最好远远地坐着,让那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线去。——自然,我说的只是你偶然地遇着或随众访问大人物的时候。若你愿意专诚拜谒,你得另想办法;在我,那却是一件可怕的事。——你看看大人物与非大人物或大人物与大人物间谈话的情形,准可以满足,而不用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说话是一件费神的事,能少说或不说以及应少说或不说的时候,沉默实在是长寿之一道。至于自我宣传,诚哉重要——谁能不承认这是重要呢?——,但对于生人,这是白费的了;他不会领略你宣传的旨趣,只暗笑你的宣传热;他会忘记得干干净净,在和你一鞠躬或一握手以后。
朋友和生人不同,就在他们能听也肯听你的说话——宣传。这不用说是交换的,但是就是交换的也好。他们在不同的程度下了解你,谅解你;他们对于你有了相当的趣味和礼貌。你的话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就趣味地听着;你的话严重或悲哀,他们因为礼貌的缘故,也能暂时跟着你严重或悲哀。在后一种情形里,满足的是你;他们所真惑到的怕倒是矜持的气氛。他们知道“应该”怎样做;这其实是一种牺牲,“应该”也“值得”感谢的。但是即使在知己的朋友面前,你的话也还不应该说得太多:同样的故事,情感,和警句,隽语,也不宜重复的说。《祝福》就是一个好榜样。你应该相当的节制自己,不可妄想你的话占领朋友们整个的心——你自己的心,也不会让别人完全占领呀。你更应该知道怎样藏匿你自己。只有不可知,不可得的,才有人去追求;你若将所有的尽给了别人,你对于别人,对于世界,将没有丝毫意义,正和医学生实习解剖时用过的尸体一样。那时是不可思议的孤独,你将不能支持自己,而倾仆到无底的黑暗里去。一个情人常喜欢说:“我愿意将所有的都献给你!”谁真知道他或她所有的是些什么呢?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只是表示自己的慷慨,至多也只是表示一种理想;以后跟着说的,更只是“口头禅”而已。所以朋友间,甚至恋人间,沉默还是不可少的。你的话应该像黑夜的星星,不应该像除夕的爆竹——谁稀罕那彻宵的爆竹呢?而沉默有时更有诗意。譬如在下午,在黄昏,在深夜,在大而静的屋子里,短时的沉默,也许远胜于连续不断的倦怠了的谈话。有人称这种境界为“无言之美”,你瞧,多漂亮的名字!——至于所谓“拈花微笑”,那更了不起了!
可是沉默也有不行的时候。人多时你容易沉默下去,一主一客时,就不准行。你的过分沉默,也许把你的生客惹恼了,赶跑了!倘使你愿意赶他,当然很好;倘使你不愿意呢,你就得不时的让他喝茶,抽烟,看画片,读报,听话匣子,偶然也和他谈谈天气,时局——只是复述报纸的记载,加上几个不能解决的疑问——,总以引他说话为度。于是你点点头,哼哼鼻子,时而叹叹气,听着。他说完了,你再给起个头,照样的听着。但是我的朋友遇见过一个生客,他是一位准大人物,因某种礼貌关系去看我的朋友。他坐下时,将两手笼起,搁在桌上。说了几句话,就止住了,两眼炯炯地直看着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窘极,好容易陆陆续续地找出一句半句话来敷衍。这自然也是沉默的一种用法,是上司对属僚保持威严用的。用在一般交际里,未免太露骨了;而在上述的情形中,不为主人留一些余地,更属无礼。大人物以及准大人物之可怕,正在此等处。至于应付的方法,其实倒也有,那还是沉默;只消照样笼了手,和他对看起来,他大约也就无可奈何了罢诗是神圣之物;它既是知识的核心又是知识的边缘,它包一切科学,一切科学都能溯源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