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双深邃的眼眸,精灵般的蓝色被剔透的泪滴环抱,是珍妮,她的眼睛饱含着泪水。她拼命地追着缓慢前行的火车,追着我。火车铁轨的接缝处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声,显得珍妮的脚步别样的沉重。嗒!嗒!我尽力探出头去,看到珍妮身后的绿色不断地变换,她仿佛是想奋不顾身地逃出那片茂密的森林,而我的火车竟是她看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跑着跑着,珍妮停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冲着我挥舞。我呆呆地看着她,眼睛瞪得似铜铃一般。珍妮,是你吗?你为什么停了下来?这列火车是要带我去哪儿?珍妮手中的帕子渐渐成了一个跳动的白点,那白点逐渐地放大,砰地一下,扑在了我的脸上。
忽而一种闷闷的窒息感,我竟然被一块白色的布套住了头,布很厚。不知所措的我将头扭来扭去,一丝清新的空气透进来,我才发现白布上的一个小破洞。我移了移鼻子,好让眼睛透过破洞往外看:火车还在前进,声音倒是闷了许多,也不鸣笛。外面出现了好多房子,不像是海雅家白得让人抑郁的房子,小洞中的房子五颜六色,还都有尖尖的房顶。记得海雅家附近的院子却不一样,清一色的白房子,屋顶平平,真不知道下雨的时候会怎么样。我下意识地用前蹄扒了扒头上的布套,无奈脖子那里勒得很紧,我没办法将这个布套拽下来,倒是小破洞变得大了一点儿,容得下更多的房子。
火车加速之后,那些房子飞快地退去,我的头也晕起来了。难道眼前这美丽的一切只是个游戏吗?那幢幢房子迷你大小,似乎用手就能捏起来,然后扔到九霄云外去。想到这,我窃窃一笑。我身边的一切又有哪些不像是游戏呢?如果这是一个游戏,我梦想过的自由是否也是一个游戏?如此说来,我是否真的得到过自由?别人眼里的自由,在我匆匆的感受下,不过是转瞬的欢愉罢了。自出生以来,我确实有一些经历,但是这些经历,不论多么可贵或者离奇,它们终究要消逝的,就如同它们现在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记忆中一样。我试图捡起来散落在脑海边缘的些许片段,不知怎么地,总是力不从心。我想,从一开始我可能就不应该从那扇开着的玻璃门里走出来,那么我也可以像那时候一样简单、明了,不去为明天的任何细节担心。然而,我固然明白,迈出第一步之后就要接着迈出第二步、第三步,我没办法回头了。
眼前的这头小牛已经在隔离室创下了最长隔离纪录。刚刚出生不久的它,本来可以在烙角之后的一个星期就尽快恢复,回到小牛栏里,然后逐渐成长为奶牛生产线上的一员。然而,我所看到的是违背这许多年来我在隔离室工作经验的现实——
很明显,在牛角被烙掉之后的很短一段时间内,这头编号3963的小牛出现了我作为兽医十年来从未看到过的虚妄状态。从小牛看我的眼神,我明显地感觉到我被它臆想为另外的人类或者动物,并逐渐与它幻想中所进行的情节结合起来。在小牛身上出现了罕见的颤动,甚至还有流泪的现象,这些都是其临床研究阶段非常特有的表现。在这段似昏迷未昏迷的边缘状态,小牛并未在隔离室中有过任何躁动不安的活动,相反,只是在原地卧下、起身、卧下、起身。
这一系列的反应在我的记录中无不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毕竟,人类无法走进牛或者任何动物的头脑中,然而它们脑中所进行的活动却正是我们最在意的。虽然现在我们有了奶牛脑电波阅读识别仪,我们也尝试着将这头盔般的仪器套在小牛的头上,但是,其“阅读”效果是非常有限的。
兽医,可能是医生中比较“纯粹”的功用性较强的分支。毕竟,一般意义上的医生给每一个病人看病,而每一位病人其实都是一个故事,有时候,是一生的故事。然而,牲畜或者宠物是没有办法跟人进行有效的交流的,我们看着可怜的动物在疾病中挣扎也是非常地不忍,只希望能有更好的办法让它们尽快早些结束痛苦。临床观察中,或许在外界眼光看来少了人性化的关怀,或者缺乏实质性的交流,但每一位兽医或者说医生在这方面总是尽量增进对患病个体的观察和体会。
这次,在我的提议下,办公室同意把发情期的3958号和其他几头小牛圈养在3963旁边。这样做是为了更人性化地让3963在病发之前尽可能地减少孤独与失望感。而据我观察,处于憺妄状态的3963也因没有相关经验已经无法区别发情与患病,而这也正是我们想要达到的理想状态。
戴着头上裹着的白布,我的世界竟然变得渐次分明起来。海雅已经湮没在脑海深处,唯一经过浪花淘尽的是珍妮那双执着的双眸。我之前的经历已然或多或少地渐次消弭,逐然明朗的竟是自己颓然衰败的身体状况。没错,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从那次晕在海雅家院子门口之后,就更加力不从心。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那一切,是否真的经历了所有的事情,可是我无法给出解答。
火车似乎早已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停了下来,铁轨整齐的碰撞声趋于沉寂,车厢依旧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只木然卧着,我知道珍妮那熟悉的眼神已经悄然离去了。
曾经在牛栏里,在金黄色的小路旁,我总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佼佼者,我可以自以为是地四处巡游,耀武扬威地炫耀自己的与众不同,可是,这些都是做给谁看的呢?我感觉到躯体内健康的隐隐抽离,其隐秘程度几乎让我无法察觉,可是,天生的敏感已经足够让我体会到这细微抽离的可怕,它更甚于“病来如山倒”的气势,反而以一点点的研磨来刺激、消灭一个曾经可以不可一世的主体。
身边3958的声音一直都夹杂在其他声音中,纷纷扰扰,乱糟糟的。我有种无所适从感。既然回来了,无论怎么样都要再次适应,自己原本就是身在其中的,不应该有任何难度。说适应,倒不如说是“融入”。其实我很讨厌这个词,但到头来却发现似乎怎么也避不开、绕不过。我终究结束了散漫的生涯,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牧场。我既不记得是谁送我回来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昏昏噩噩中,我就在这儿了。而3958依旧高昂着她的头,侃侃而谈。我听不到她具体的语言,可是却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成长。
没错,我必须选择融入。我在这儿,听着3958及其他的对话,心里颇不是滋味。我一直渴望被发现,渴望被理解,然而,一路上,除了鸽子和桃树的劝告,并无其他。没有找到期许中的理解,那么,我要尽量去融入、去迎合这个曾经孕育了我的集体!我没有生病,仅仅是暂时的虚弱!
可是,我转念一想,这一生,我究竟需要完成什么,我缘何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反而更觉无力。
或许作为出生在牧场的一头牛,我本不应该有这些思考,若能尽早回归人类照拂,抑或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才是我自降生以来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