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仿佛听到身边有声音,是忙乱的对话,可说话声又似乎很遥远,远到我想仔细听听她们说话内容的力气都没有。我第一次感觉到意识也可以像平日里自己的身体那样躺着休息。就说刚才吧,我听不到那虚无缥缈的声音,整个意识竟然索性“一躺”,就倒进了松软的干草垛,软绵绵地睡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想必时间不会太长。当我再次听到声音的时候,意识仿佛也睡醒了一般。声音不再遥远,缓缓地拉近,我可以准确地判断声音就在自己身边,只是说话的内容还是很难分辨。迷糊中的我试着想这之前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可是无论我怎样用尽脑力,却也找不到丝毫对过去的记忆,反而耳边的对话渐渐清晰。我于是懒懒地试图睁开眼睛,着实费了一番气力,总觉得好像沉沉的大脑中有一双手拽着我的眼皮不让我睁开一样。倒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鼻息,平静得像是害怕打断砰砰的心跳。
“往哪儿打?”
“你现在就打。”
“别推太快。”
“这儿行吗?”
“醒了再打吧!”
“唉,好像睁开眼睛了。”
刚刚“起床”的意识就要忙着把这些片段拼接在一起,总结出个意思来向大脑汇报。眼睛也累得很,哪怕是睁开了,也没有办法看清任何东西:眼前是一个个色块在缓慢、毫无规则地移动着,有白色、金色和黑色。
瞬间,头痛欲裂。我眼睛一下都没有眨,只是任凭那些色块在眼前晃,慢慢地,线条开始变得细致、清晰,直到我的眼睛带着身体都向后一震,才看清眼前原来是一个个白大褂把我围了个水泄不通,多是些我不认识的女人,有几个是金黄色的头发,有几个是黑色的头发。她们围拢我,指手划脚的。我懵懵地又环视了一遍,没有看到珍妮和海雅的影子,倒是身边的这些女人,手里拿着记录本和针管,一脸慌张和迷惑。
“一般而言,在烙角之后发生感染的机率非常小,那么再由感染病变成这样一种罕见病症就更是少之又少。我受雇于这家牧场这么多年,这头小牛显现出来的病症还是……第一次见到。”
“唉,医师,记得二十年前您刚刚开始在我们牧场做兽医的那两周吗?是不是也有这样一头小牛,出现了非常罕见的烙角后感染,然后引得几乎整个地区的兽医都来会诊,也没有什么结果。”
“唔……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是的,二十年前,那现在的这头小牛就应该是第二个病例了。那时候因为我刚刚毕业入行,还是非常谨慎的,只是不明白当时那头小牛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一种病症。唉,等一下,你刚才是说这头小牛出生的时候是双胞胎?另一胎也是公牛?”
“没错,医师,跟二十年前那个病例是一样的,都是机率难得的‘龙凤胎’之中的小母牛在烙角之后出现的问题,”讲话的女人突然压低声音,“那时候因为小牛的母亲那批还没有实行编号管理,无法摸清,而生下来是公牛的小牛都会直接送到屠宰场宰杀,所以没有记档可供追查;现在这头小牛的母亲我们知道是1984,不过,同胞公牛也照样早就送到屠宰场了。”
1984?她们提到母亲的牛号?!屠宰场?意识仿佛被这几个词汇狠狠地抽了几鞭子,不仅仅是醒了,而如扎了个猛子一般清醒。我可能真的生病了,似乎身边的白大褂们也在对我的病情百思不得其解。我是觉得虽然现在站着,但是一边的前蹄总是有一股麻麻的感觉,像是踩在了层层叠叠的干草垛上,飘乎乎的没有着落。我跺跺脚,麻木的感觉没有消逝,只是觉得疲累。干脆,我还是卧下好了。
卧下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扑通的一声,倒是把围着我的人吓了一跳。
还是这样的姿势舒服,前蹄折回腹下,以前在牛栏里的时候,我也经常以这样的姿势卧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夕阳落山,听着从那条金黄色小路上传来的脚步声。
“你说,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奇怪。每天二百次的反刍,竟然不知不觉地减少到三四十次,心里那种渴望就好像是一根蘸了水膨胀的干草,变得柔韧、坚不可摧。”
是3958的声音!循声望去,果然是3958!我离去了这么些日子,怎么难道它也跑出来了?它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身边?难道海雅已经把我送回牧场了?我努力地想把一切都串起来,可是记忆却如同斑驳的石灰墙皮,一块块地剥落,落地的瞬间已经粉身碎骨,再无复原的可能。感觉到自己的虚弱,或许这就是珍妮和海雅她们把我送回牧场的原因吧,只有这里可以对我进行抢救和日后的治疗。
我是真的回到了牧场吗?身边既没有牛栏的束缚,也没有珍妮或者艾瑞克的影子,可3958的出现让我更加确信,经历了奔波和逃命之后,寻找自由的我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那个我出生的地方,那个我深深厌恶却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地方。
或许现在的我是在疾病治疗区,我知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传染,我们是不会跟其他的牛圈养在一起的。可是,3958也生病了么?
“你别再疑神疑鬼啦!现在我们经历的都是正常的阶段,你只是有点过早发育了而已。对了,你是只比我小几个月吧?”
“是啊,我知道,因为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所以特别会注意些。”
3958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它就在我背后似的,可是不管我怎么看,它却消失在我视线范围之内。似乎3958的声音也在描述一些病征,另外的一个声音是在安慰它,告诉它是必然的过程。越想越一头雾水。只是想来我走了这么多天,骤然被送回到牧场,3958看到我竟然也不表示出一点儿惊讶,甚至连一句半句嘘寒问暖都没有,亏得我还跟它做过小牛栏里的邻居呢。
独自卧着无聊,抬头看到拿着针管的白大褂朝旁边走去。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终于又看到了3958!她在另外两三头牛中间站着,显得烦躁不安,四下里张望,却看不到这边卧着的我!其他的几头牛也来回走动着,没有一头牛像我这样卧着。
“现在发情的牛感觉似乎比前几年发情的牛活动量要大许多了,是吗?”拿着针管的医师边走边说。
“谁说不是呢。可能是饲料的缘故,现在的牛吃的比以前有营养多了。”
我默默地等着医师来给我打针,没想到两位医师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现在的我可能确确实实地回到了人类的怀抱了吧。最近,我的反刍次数也在下降,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被珍妮送回了牧场。可是,珍妮不是亲口告诉我不要回牧场吗?有时候,自己想着想着,都把自己绕糊涂了呢。
先前发生的种种,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可是,踏出海雅家院落大门的一刹那,我的记忆仿佛被彻底抹杀了一样,像极了即将被放进洗碗机的杯盘碗盏,上面五颜六色的残羹冷炙,却早已经分辨不出曾经食物的模样。
被打过针的3958卧在地上,一副恹恹的样子,我很想过去跟她说话,顺便给她一个惊喜,谁让她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我已经回来了,可是,我站起身朝3958走过去的时候,她却突然间不见了。再看,她已站在隔离圈的另外一个角落,嚼着她的饲料。
不知为什么,我的视线模模糊糊的。也许,“自由世界”的纷乱复杂,让我已经忘记了牧场原有的一切?
***
感觉自己沉沉地睡去了。梦里,我再次上路。这次,却是跟大家一起。好多牛被赶上了一截火车车厢,就像以前在湖边看到的那样。我们在车上摇摇晃晃了好几天,从窗外看,经过了广场、桃林,还一直向前开着。火车铁轨有节奏的碰撞声让我们都非常疲惫,加之在黯黑窄小的空间里拥挤着,累了也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卧下,精疲力竭了却还要忍着。火车就这样载着我们一个劲儿地往前开,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转而,一阵泥土的芬芳飞进鼻息里,火车车厢密闭的顶子不见了,空间变得宽敞了许多,新鲜的空气扑鼻而来,一下子驱散了饥饿、口渴,让我更加巴望着尽快看到火车带我去的那个地方。
两边葱郁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退去,像手拉手的卫兵一样隔断了来自广场和城市的喧嚣。一棵高大的树,我一直扭头目送直到它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只为树枝上停留着的一只鸽子。
火车的速度渐渐放慢,让我有机会看看铁轨边上的景色。曾经沿着铁轨漫步的日子仿佛相隔甚远,还是坐在人类机器大生产的成果里才能有走遍万水千山的气魄。
刚才在车厢里挤着的牛一个一个地都不见了,环顾四周,只剩下我一个,卧在缓慢前进的车厢里,向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