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的隔离虽然剥夺了我望着夕阳发呆的权利,但这种置身于完全陌生环境中的感觉夹杂着万千的小心翼翼和胆战心惊,愈发让我注意观察身边的风吹草动了。
对于生活的追求多是从艳羡他人开始的,仅有少数来自于自己的遐想和憧憬。即便是遐想和憧憬,那也多是建立在对他人生活的自我阐释以及与自己生活的比较基础上的。
生活中细细碎碎的事情都与周边的事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让你下决心去改变、赋予你动力的,往往不是意识形态之类的模糊概念,而是可以触碰的、有时候具体到无法想象的小事。
一日三餐,例行体检,所有的事情都如期而至,没有什么惊喜。还未断奶的日子总会见到手握奶瓶的白大褂,给我喂奶的时候也忘不了跟身边的同事聊天。我对办公室的陈设已经快要如数家珍了。隔离室对面是一排泛黄的桌子,桌腿的漆早已斑驳,被桌子遮住的墙面上都是泥泞的黑鞋印,想必是刚从挤奶点回来的工作人员在枯燥的忙碌之后,想要伸直腿,抻个懒腰,才蹭到墙上的。桌上的电脑一直都开着,上面有什么我看不太清楚。电脑上方有一排五颜六色的信号灯,工作人员时不时地看看那些信号灯,也看看我。
每天进来坐在电脑前工作的只有比较固定的两个人:一个女孩,金黄色的齐耳短发,穿着牧场的工作服,戴着沾满奶牛粪便、泥巴的手套,平日里一脸严肃,不仔细看还真无法想像她是个女孩子,每天上午,她回到办公室,脱下手套的一刹那,总会露出白皙的肌肤;另一个是男的,年龄要比女孩大很多,寡言少语,但是脸上棱角分明,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这两个人平日里轮流照顾我,但实际上,与社会期待相悖,女孩子并不怎么关心我,反而男的照顾我多一些,对每天的流程了如指掌。
女孩纤细的身躯怎么也撑不起宽松的白大褂,就如同她给我喂奶一样,感觉总有那么一点儿格格不入。仰着头吮吸瓶子里的奶是我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那时候,我的眼睛会因裹腹感而渐渐迷离,散散地,将眼前的一切都变成缓慢移动的色块。然而,唯有女孩给我喂奶的时候,我会很下功夫地吮奶,一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女孩看,因为在她脸上,我能读懂她平日里的沉默。
女孩很少看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回避我直截了当的眼神。可是,不论她的眼神落在何处,又如何的轻描淡写,我总能看到她双眸深处的那丝忧愁。连她的忧愁都是软绵绵的,像水一般不具形态,却又同时具有万般姿态,融化在眸子里。她的眼睛如同淡蓝色的湖水蔓延开来,散成了灰色。有时候,她的目光也能简短而伶俐,但终究会被一缕似是而非的愁颜搅乱。
女孩来去匆匆,也并不在我身上费多少精力。这次又轮到她来喂奶。举着奶瓶时,她的眼神落在了我被烙掉的角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把头倚在她身上。她先是轻轻一颤,接着便开始抚摸我的头。她的手轻柔地摸到了我的犄角旁边,并未触及上过药的伤口,却已然换来了她的一声叹息。
这次,我看不到她的眼神,只感到她若有所思的触碰。
当语言被一种不得已的沉默代替,会接连产生自我责怪性的焦急,为的是本想表达的东西不能被准确地描述和倾诉,然而,当语言无法达到精确地替代内心所感之时,沉默就变得举足轻重,仿佛能浸入肌理。
女孩蹲下身,脸庞贴着我的脸,朝窗外屋檐的地方一指。
屋檐下藏着一个鸽子巢。如果仔细去听,鸽子的声音从早上开始就是不间断的。难怪从太阳升起以后就一直能听到小鸟的叫声。
我明白,女孩是想让我看鸟儿的自由。
我不想飞,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飞不起来。可是,鸟儿的自由不仅仅在于它们能在空中翱翔,还在于它们并不是为人所豢养的,它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方式去飞,飞到哪儿都可以。
而我,却不能。
女孩站起身,环视了四周一下,拍了拍我,接着探身打开了隔离室的玻璃门。工作间现在空无一人,女孩站在隔离室的门口,朝我示意。看到她微笑的瞬间,我朝门口走去。在隔离了近一周半的时间里,除了隔离室这个玻璃房间,唯一四处游走的只有我的眼神了。现在,我竟然踏出了这间屋子。
外面的空气明显干燥且伴着尘土,但流动的空气在我踏出隔离室的一刻显得意义非凡。女孩在我旁边走着。这么久的时间没有晒到太阳,竟忘了太阳是如此的灼热。我又走在了这条小路上。两边是整齐排列着的牛棚。奶牛们若无其事地在褥床上挪动着。
整个牧场放眼望去,其实是看不到一丝绿色的。那条夹杂着金黄色干草的小路就代表了牧场的基本色调。这里的牧场并没有一望无边的草场供牛散步、吃草。奶牛从出生到死亡,大多走不出这样的牛棚。屈指可数的活动空间里,每一寸土地都被牧场的工作人员利用了起来。
烈日下,牛棚的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太阳能板,斜铺着,仿佛沙滩上沐浴阳光的游客。快到小路尽头处有很大一片场地,里面用干草铺着,零星的几头牛在散步,偶尔看到一两头牛把头伸出牛栏吃东西。有些牛喜欢在饲料里刨食,单捡自己最喜欢吃的,其他的一律不碰;有些牛不挑不拣,像个“清洁工”一样,风卷残云。
我和女孩沿着小路一直走着。突然,“啪”的一声,牛棚顶上所有的鸽子都飞了起来。我吓得两腿直哆嗦,停在原地无法动弹。女孩也停下步伐,拍着我的背,说不要怕,不要怕,那炮弹是专门来吓唬鸽子的,因为成群的鸽子泛滥成灾,成了与奶牛争夺饲料的劲敌。
鸽子?那不是女孩手指的“自由”吗?它们竟然如此容易就被“吓坏了”?
女孩见我无法动弹,就在路边坐了下来。
“告诉我,你是不是想逃走?”女孩问我。
“这是我第三次走在这条小路上,我所注意的已经不再是脚下是否能带起一两根干草,也并不是四下望去的时候能不能用余光看到妈妈的身影,而是这条小路究竟能通向什么地方。这条小路被多少头牛踩在脚下,日复一日,不知道有多少小牛曾对外界有过好奇的心思,而我,确实是想看看这个世界除了牧场以外,是不是还有其他颜色的路。从一开始,我就醉心于太阳的炙烤,脚下金黄的稻草,我从未被自己出生的那个牛棚里的褥床吸引过分毫。
我的这个目的,不可能有人想要帮助我,因为我生来就是为了挤奶,穷途末路的时候会被直接送进屠宰场,没有人肯为我掉一滴眼泪。牧场的工作人员为我们这些编了号的牛设计了怎样‘精确到秒’的生活方案我还没有机会完全体验,但是两年之内,我就必须要走进这样的生活了。我的妈妈就已经在这样的生活里了。
你指给我看的鸽子,我羡慕它们的自由,它们还是雏鸟的时候就能得到父母的照顾,直到它们自己开始习得飞行与捕食的能力。而我们,出生之后就早已不见了父母。我的出生只是为了让我母亲开始产奶,而我又马上要进入这样一个循环了。”
女孩默不作声,只是手里捡了一根干草,心不在焉地用它挑着地上的浮土。我向女孩身边靠了靠,卧在了地上。
地面暖烘烘的。
我回想着自己的与众不同,从刚才跟着女孩从隔离室出来到现在,肚皮贴着暖融融的地面,不禁洋洋自得了一番。一路上,大多数的牛都向我投来了异样的目光。没错,我是它们中的一员,没有什么区别;但当她们看到我跟着女孩在这条金黄色的小路上无拘无束地行走时,她们的眼神里透出一种“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不屑,如此一来,我就算“回到”她们之中,也会受到排斥。
我相信这样的“两难”境地总会发生,而当你自己处于这样一个架空的位置时,或许供你做的选择也并不是太多了。
正想着,远处走来一群人。乌泱泱的一片黑,由一个白大褂领着。我抬眼瞧着,这些人跟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长得不太像:乌黑的头发不带一丝卷曲,皮肤不如女孩那样白皙,反而有些暗沉、发黄。一行人中也有个女孩,穿一条紧紧裹在身上的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红色的包。她长发及腰,没有一丝杂色,只是黑色。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格外的亮。他们应该是正朝着办公室的方向行进,于是,狭路相逢,终究要跟我们错身。
女孩看到这些人的时候,慌忙站了起来。白大褂大老远就开始扯着嗓门喊,应该是在责怪女孩,为什么把我带出来,如果遇到伤口感染的情况,他们又需要添人力、请兽医给我治疗,云云。女孩依旧沉默。谁承想,黑发的女孩看到我,激动得要跳了起来。
“爸爸,快看,小牛!小牛!”没等任何人做出反应,她已经跳到了我面前,用手抚摸我的脑袋。我依旧顺从地卧着,也抬头看看这个女孩,一股人工的香气钻入我的鼻子,甜腻腻的。
“它会跟我走吗?我能带它在那边走走吗?”黑头发的女孩转身问那个白大褂。
“可以,不过,你还是要跟着我们,等参观完之后,休息时间你可以跟这头小牛到办公室去玩。”
我站起身,却仅仅看见沉默的女孩的背影。她已经朝办公室走去。
想着暂时不用回隔离间,我又兴奋起来。另外,这一行人仿佛来自异域,能被他们其中的一个小姑娘“看中”,理直气壮地跟着他们闲逛,我的虚荣心又得到了相当的满足。这时候我想起了3958的“教诲”——那无非是些无聊的循规蹈矩,她没有见过世面,比我早出生几周,被烙了角,隔离之后又送回了牛栏里,以“年长”自居而已。
其实,每一头牛都明白,只要有牛的地方,就存在着“甄选”。总要有牛“脱颖而出”,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却是灭顶之灾。但是,这种“甄选”永远不会消失,因为如果没有比较、没有差距、没有阶级,如果什么都是一样的,那我们就更容易被人们吃掉。只有这一点点的“不同”,或许能帮助我延续自己可怜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