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眼神竟然硬邦邦地撞在了铁丝网上。那一个个用铁丝编织成的四边形小块手拉着手在我眼神所及之处延展开去,一阵扑面而来的短暂眩晕之后,眼前依旧是那密密织就的网。
这网,在保护谁?
铁丝网外的世界被割得支离破碎。任何一丝的景象都需要透过四方的小块去感知。我努力回忆刚才踩在地上,浮土裹着几根干草的那种软绵绵的感觉。之前觉得那似乎是一段很长的路,开始还带着好奇,走着走着就低头、机械地迈步,全然不觉自己的去向,任凭那只曾经轻柔地抚摸过我的手来左右。接着,我就走进了这层层叠叠的灰色线条之中。
干呛的风扯着嗓门,刮过周围的铁丝网,便咆哮着冲进我的耳朵,行色匆匆。风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势力范围。我纹丝不动地卧在地上,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目光从远处拉近,猛地落在了自己牛栏的门上。铁丝,又是铁丝,一串拧在一起的铁丝就代替了“门锁”。我盯着那截铁丝不放,却不能触动这百无聊赖分毫。罢了。
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总要在一片寂静中等待时间悄无声息地教授我们关于一生的知识。目之所及,并未出现妈妈的身影,而父母的缺席会使知识的习得来得更加如疾风骤雨。
“嘿,3963,你怎么不站起来活动活动?”旁边的3958冲着我挤眉弄眼。
我看着瘦弱的3958,便问“你来这儿多久了?”
“两个礼拜。”3958回答地干脆而响亮,并未多看我一眼。
我跟3958之间的交流一直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蜻蜓点水一般。我们俩都没太过在意对方。3958还是站着的时候多,仿佛她抻着脖子看到的,足以给她更多的炫耀资本。
天渐渐地黑了。我不太喜欢黄昏来临时的感觉。正午日头毒的时候,虽然也憎恨可恶的太阳,如果没有它的炙烤,或许外边的世界能呈现出另外一种颜色,而不是一如既往的金黄。可是,黄昏的时候,我依旧会留恋夕阳。透过铁丝网看过去的是田间小路的尽头,目不能及的地方就是太阳溜走的地方了。那里看上去很平缓,没有什么坡度。每天盯着太阳从路的尽头落下就成了我定时的消遣。我发现,如果一直盯着落山的太阳看,会发现太阳在落下的时候是一跳一跳地,好像还想硬撑着为我们带来些许光明,无奈最终却被曾经俯瞰过的土地吞噬。
紧接着到来的夜晚总是裹挟着一股阴冷的气息,就像现在。我愈加瑟缩到牛栏的小角落里,恨不得干脆藏到一片干草堆里。可是,今天的夜好像一直静不下来,四周总是悉悉索索地响个不停。
突然,离小牛栏大门较远的地方的铁丝网发出了断裂的声音。我定睛一看,一个人拿着把钳子,竟在铁丝网上剪出一个大洞。他抓着那片铁丝网,只往上一折,就顺势钻了进来。他进来之后就绕着牛栏开始走,同时不停地检视着牛栏里的小牛。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停留了一下,摇了摇我牛栏的小门,拧在一起的铁丝锁倒是经不起这来回的摇晃,松了许多。这个人并未停下,接着又开始走。没走过几个牛栏,他站定了,只轻轻一拉,就打开了这个牛栏的小门,估计是之前没有上锁。之后他跨了一步,摸了摸小牛的头,就好像当初那个抚摸我的人一样。再后来,牛栏里的那头小牛就跟着这个人出来了,然后从那个剪开的铁丝网洞里钻了出去。
远远地看着那头小牛,觉得有哪里奇怪,只是说不出来。夜就这样又平静了下来。我依旧卧在角落里,这次感觉到头上隐隐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顶着,要冲破我的皮肤长出来似的。这种感觉让我躁动不安,开始在这块儿巴掌大的小牛栏里左右挪动。
清晨,喝奶的时候,我盯着拿奶瓶的白大褂,他却盯着我的头顶。他们说,我就要开始长角了。牛栏的另一边,几个很干练的人来,七手八脚地把被剪开的铁丝网又固定好了。3958看了我一眼,说:“这样的劫数我躲过几次了。”
劫数?我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怎么说是劫数呢?”我接着问。
“那些是周边村子里的人,经常晚上进来偷牛,最喜欢你们这种卧在角落里、唯唯诺诺的小牛了。只不过昨天那人在你跟前停留时,发现你头上的角还没有被烙掉,才放弃了。因为你长着角,他还会害怕被你伤到。不过一旦被这些人抓住了,就会被他们吃掉!他们就是冲着咱们鲜嫩的肉才来的。”3958总这么振振有词。可是我不喜欢她这种莫名的自信,因为她总是那样站着,偶尔卧一下,也依旧带着倨傲的神情。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从她灌输给我的“知识”里听出那么一丝驯服。
原来,小牛出生之后进牛栏,两周之内会接受一次“手术”,就是3958说到的,“烙牛角”。牛角烙掉之后,小牛通常都将经历几天的隔离期,因为害怕感染等问题的发生。隔离期一直被认为是天堂般的日子。
接下来的几天,偷牛人没有再来,我跟3958之间的交流也寥寥无几。3958一直认为,站得直挺挺的她能让偷牛人望而却步,所以哪怕3958的牛栏最靠边,也从未赶上这“劫数”。
我偶尔站起来,但是牛栏转个身都困难,因为没有地方走,所以我的活动范围就仅限于前蹄往前迈一寸、后蹄往后退一寸的距离。这样的生活挨几天都会觉得疲惫,唯一自由的无非就是自己的眼睛了。我可以到处看看,看夕阳,看外面的干草,看其他的小牛们。更重要的是,我的思想也是自由的。不屑于3958的教诲,我愿意在心里默默地揣着自己的盘算,也经常感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之前走过的那条软绵绵的土路上。那条路上,我可以不受束缚地迈步,呼吸未被铁丝网滤过的空气,虽然我不知道那条路通向何方。
不过,路,总该是神秘的吧。
站起来、卧下、站起来、卧下,终于挨过了几天。这天一大早,刚刚睁开眼睛,3958就问怎么还没有人过来烙你的角。话音未落,我已然看到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朝牛栏方向走来。他们没费一点儿劲就把我从牛栏里带了出来。那是因为我太渴望这种感觉了。现在,脚下又一次是被太阳晒得火热的黄土,几根干草是风带来的,鲜有小石子。我走得很慢,生怕没有机会再次体验这种“脚不停歇”的感觉。这条黄色的土路旁边是一排房子,两个白大褂领着我拐进了其中的一间。
一种头部皮肤急剧收缩的感觉。我听到低沉的“呲呲”声,伴着一小股烧焦东西的气味。抓着我鼻子的那只手纹丝不动,我的头被一个极热的东西压着。半分钟之后,皮肤不再有收缩感,只觉得头顶一种莫名的紧绷。白大褂又在我头上忙碌了一阵之后,牵着我鼻子的那只手才把我拉向旁边的一个隔离间。
这是我的新家吗?一眼看去,“新家”宽敞很多。来不及多想,我就被强行推了进去。
铁丝网被置换为透明的玻璃,以便那些白大褂观察我。这小天地,风挤不进来,更不会淋到一滴雨。“自由”的不仅仅是我的脚下——又多出来几平米的地方让我来回踱步,眼前得一切都是新的。
头上痒痒的感觉再也没有重现。我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恬静。我喜欢静静地观察进进出出的人们,就像他们时不时地观察我一样,也听他们说话。偶尔,眼前会浮现出那条伴着几根干草的土路,黄黄的。那条路和干燥的气息就如同印在了脑海中一般,挥之不去。其实,来回走的这两次,我很少注视土路两边有些什么,只知道这条路一定通向更远的地方,不仅仅是一个个并排的牛床那么简单。
不过,对于那条路的遐想也是转瞬即逝的,因为眼前的那面玻璃墙到了晚上总会反射出我的映像:我的角终于被烙铁烙掉了,留下两块齐根的疤。玻璃中看不出根部的疤是什么颜色,我猜,是血红的。
隔离间的日子过得不温不火,旁边少了3958的指手划脚。我可以静静地卧着,前蹄折回腹下。
唯一可惜的是,之后的几天,再没有看到过一跳一跳的落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