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齐排列的牛栏总是连续不断地出现在我眼前,每一张水泥牛床都是为特定的那一头牛量身而制的,在牧场小路上走的时候总是能看到一头头奶牛臃肿地卧在牛栏里,动也不动。在牧场的时候,这些画面我从来不曾多留一丝心意,因为我害怕将来自己也要以同样的方式结束或者说开始我接下来的成年生活。可是现在,踏着松软幼嫩的草地,我的前路竟是这样的漫漫无涯,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去往何方,这让我激动又忧心忡忡,但没有想到的是,牧场的一幕幕却恰在这时挥之不去。
我总想让自己轻装上阵,至少不要有这些思想上的重负,怎么说自己逃出来已经这么久了,真不明白怎么还是会对牧场的一草一木念念不忘。与其说是念念不忘,倒不如说是我对于未来的怯懦。曾经,我选择从隔离室那扇虚掩着的玻璃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多想,一门心思看准了沟通牧场内外的小路,就再也没有回过头。不知道是谁给我“留”的门,但是,心里明白一定是那个希望给我指路的人,至少他(她)深信我的不凡。如果当初不迈出那一步,或许现在也不会这样的瞻前顾后,因为有了路上遇到的鸽子和看到的种种,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杂音,让我心中那段本来就不曾清晰的曲调越发模糊。
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继续往前走,甚至拒绝了那个奇怪的女孩的“生拉硬扯”,我相信自己的眼神一定愈加精神。沿着铁路走了一阵,心中泛起一阵伤感,不知是不是注视着越来越窄的铁道尽头而产生的一种孤独无依感……
然而脚步还是没有停下。迈着匀速的步伐,我欣赏着转瞬间就已在身后的美景。草地渐渐地变小,而身边那一潭幽静的湖水竟然也在不远处一个峰回路转,被突然伸进水中心的浅滩挡住了去路,那浅滩似乎看不到边,霸道地猛然把那如宝石一般的深水拦在了身后。
接着走下去,脚下的草地有了浅浅的坡度。我闷闷地一直走,耳边只有写着我牛号的牌子不时拍打皮肤的声音,除此之外,便是深渊一般的寂寥,所以,脚下的坡度我才能敏感地觉察出来,仿佛是草地告诉我似的。那坡度并不陡,但是也让我四蹄有些吃力。我停下来歇了歇,抬头看看四周:辞别了那一棵大树,现在眼前的树倒是多了许多,只是没有之前那棵大树蓬盖遮天蔽日的气魄,也没有三人合抱的树干,倒像是很多纤细的树枝直接从土地里长出来一样,看起来经不得风吹雨打。这些树上都挂着或粉或白的小花,我凑近了看,花儿的五片花瓣都摇摇欲坠地。低头再看,地上除了草就是这些单薄的花瓣,铺了浅浅一层。
凑近去闻,那些小花倒是一点儿香味也没有。正好走着走着也累了,我便在一棵树下停步,还是按照老习惯,前蹄折回腹下。刚定下神,突然身后的树出了声音:
“你是哪儿来的?”
一听这话,我心里一惊,想起来在广场那边碰到的鸽子也是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总是先问我从哪里来,没错,自己从来就是一个异乡人,走在我不曾热爱也不会追随的土地上,寻找着我期望的方向。这样的询问并非是不怀好意,但却令我倍感陌生。
“那边儿来的。”我用鼻子指了指水边的方向,然后接了一句,“那边没有这么多的树,你是什么树?知道在我来的那边有一棵很繁茂的树吗?”
“我们这个小山坡上的都是桃树。我们当然知道你说的那棵大树了。你要是知道我们怎么来到这里的,就会明白,方圆几个山坡,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五年前,直升飞机往这边几个山头播撒桃树的种子,我们纷纷从直升飞机上被播下来,那时候纷纷扬扬的,好像下雪一样。再后来,几年的好雨水,我们就开花结果了。”
听了这么一番话,真让我大开眼界。原来这片地方在以前可能也是一毛不拔,否则人类怎么会开着飞机播种呢。放眼望去,现在这片坡上竟然全都是桃树了。我想我此时的眼神一定是充满了惊诧,身后的桃树不禁笑出声来。
“怎么?你这头小奶牛居然不知道人类有多么大的力量?我看你耳朵上的牛号牌就知道,你一定是从牧场里跑出来的!我虽然以前真没见过跑出来的,但是你别说,胆子不小啊!我们是从更远的地方让飞机运过来的,所以,不论是牧场还是广场,我们都看到了的!那时候的牧场,从天上向下望去,横七竖八看不到几头奶牛,加起来不过二十头的样子吧,另外还有三四头公牛,怡然自得,俨然一个小牧场,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我猜他们的规模一定扩大了很多,我们在这个山坡上少说也站了四五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一定有上百头牛了,所以你跑出来他们也不在意,否则,以人类的威力,肯定能把你找回来!”
桃树的话让我愈发觉得熟悉,它和鸽子的观点几乎如出一辙。人类!
人类!
原来是他们没有来找我,如果他们真的在意,是一定能把我找回来的,我怎么能逃掉?
“可是……”我还是想辩解下去,因为不愿意把结果就缩小成最终我又落回人类手里。
“看你年纪还小,你肯定不知道吧,人类的力量有时候能达到呼风唤雨的程度呢!播撒我们之前,这边的山坡光秃秃的什么都不长,因为旁边的海水不是淡水,加上那边浅滩的缘故,稍微有点高度的地方都没有什么植物,也不经常下雨,真好像沙漠一般。这些都难不倒人类!自从把我们播洒在这片土地上,一旦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下雨,我们就会发现,人们驾驶着飞机会冲到云端,撒下一些神奇的药物,然后马上就会有一场甘霖到来!这些你说神奇吗?”
本来刚刚在路上舒散的心情让老桃树这一番话说得又郁结起来。我想起了要带我回家的那个汗流浃背的女孩儿。我是不是应该跟她走呢?一直以来,我这么自己一个人孤独寂寞,为什么不走个捷径呢?好吧,我自己对自己发誓,如果再碰到想带我走的人,一定要抓住机会。我越来越觉得从牧场逃跑或许是个错误。
有些事物的存在与发生就是为了让你对自己所做的选择产生质疑,就比如说桃树和鸽子。也是他们让我质疑自己握在手里的自由。如果有一家人能好好待我,那我就不在外面奔波漂泊了。
正想着,桃树丛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定睛一看,林深处有两个女孩儿正往我这边走,有说有笑。无路可逃,我只得站起身来。现在的我,站起身来已经快要有一般成年女孩儿那么高了,加上鲜美的芳草滋养,我对于她们来说,就好似一堵墙。同时,她们也一定看到了我,马上停止了说笑,站住不动了。
“珍妮!你瞧见了吗?那边有一头奶牛!你说会不会是我上次去抓没有抓到的那头?”
说话的应该是海雅,因为我还记得她的声音。
“珍妮!我要是有你那两下子就好了,每头牛基本上都能分辨出来。咱们上前看看吧,说不定真的是那头牛呢,我可是记着它的牛号,3963!”
“3963?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珍妮惊讶道。
“怎么?是从你们牧场跑出来的?那我就抓了送回去,或许还有奖赏呢!既然以前是你们牧场的,那你去帮我抓了它来!”
***
那晚的月色几近朦胧,浩浩荡荡的参观随着夜幕的降临而趋于尾声。珍妮看到那个黑头发的小女孩儿没有跟着去赴宴,反而坐在隔离室门外的台阶上抽烟,就走了过去。
“为什么没有跟着去吃晚餐?”珍妮在这个女孩儿身边坐了下来。虽然夜色温柔,但是还是可以看清,黑发女孩儿有着深色的肌肤,光滑而健康。她静静地吸了一口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回答道,“那头3963号的小牛很有灵气,在这儿可惜了。”
“你怎么知道?”珍妮觉得好奇也惊讶,毕竟这个异域的女孩儿只是来参观而已,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出这样的感慨。
“进去挤奶厅的时候虽然我跟那头小牛在外头,但是刚才去吃晚饭前我爸爸都告诉我了,”珍妮接过女孩儿递过来的烟,就着火点着,听女孩儿继续说。
“你们牧场管理一切都是机械化、现代化的,我爸爸说要学习的地方很多很多。比如说,你们没有开辟很大的一片草地供牛群散步,而只是精确地设计了牛床和活动地带,不仅省下了土地,而且人力、资源都得到了重复和可持续的利用。可是,你们没有注意到当我带着里面那头小牛在路上散步的时候,它的眼睛变得多么明亮,它的步伐多么明快,我能看得出它心里的高兴,因为它可能一辈子也不再会有这样自由走动的机会了!
这还是小时候,两年以后,小牛长大了,它们也不会有正常的生活,因为人们唯一需要的就是它们的牛奶。所以,这里也不需要一头公牛!你们的负责人已经告诉我爸爸了,不仅仅是这里,其他地区的牧场也是一样,全国只有唯一一个饲养公牛的地方,那里的公牛也就只有二十头之多。每到要配种的时候,工作人员就会列一张公牛名单,精子活跃率最高、其他各项指标都最健康的公牛将会被提取****,准备人工授精到发情的母牛体内。
这些你都知道吗?”女孩并未准备停下,她刚才的话就仿佛渐强的音乐乐谱一样,和着其他的乐器,节拍越来越快,又仿佛是现代化机械大工厂生产线的频率。珍妮盯着手里的烟,除了烧红的顶端和几乎直上青云的烟雾,什么也看不见。偶尔一阵风吹过,烟雾就毫不留情地刺进眼睛里,扎得生疼。
安静的夜里,哪怕只是轻轻地吸一口,也能听到香烟边缘慢慢被火吞噬的声音。珍妮摇了摇头,其实,她只是牧场里的帮工而已,只负责照顾隔离期的小牛。珍妮对于牧场里的一切早已有所感觉,因为她看到的在隔离期的小牛往往都是最快乐的牛,不像久卧在牛床上的那些成年奶牛,它们的眼神早已变得空洞无物,连它是不是在看着你都无法知晓,瞳孔里只剩下对方的身影。
“我觉得这种筛选的方法就是变向地扼杀了牛的自然性。动物和我们人一样,在这个星球上存活着,虽然说有丛林法则也有适者生存,但是动物并不能让我们这样对待。我们这样是在剥夺自然本该存在的东西,而我们得到了什么?金钱还是效率?这些都是反自然的东西。
你还不知道牧场是怎么识别发情的母牛吧?你看到小牛耳朵上的那个黄色的牌子了?其实那个牌子只是一个符号,真正的关窍在于将它打穿在牛耳朵上的那根耳钉——”
一支烟已经烧到末尾,断断续续的烟灰落到地上,混入金黄的浮土里。珍妮侧目盯着这个滔滔不绝的女孩儿,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