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牌子上的那颗耳钉其实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芯片，还包括芯片外面裹着的一层能让芯片在小牛耳朵里不受血液和其他组织影响的保护涂层。有了这个涂层，芯片就可以开始记录牛的成长了。从牛的反刍到整体的健康状况，所有的信息都会被集成，然后发送到中央服务器去。中央服务器收到的已经是经过加工改写的编码，按照这些编码，牧场的工作人员就能很清楚地知道哪头牛到了发情期，需要隔离配种，哪头牛反刍频率降低需要隔离救治。一切的一切都不需要动用任何人的肉眼观察，全靠一个智能小芯片。你们牧场的工人非常骄傲地向我们反反复复地介绍这项世界级成果，最重要的是，它给牧场带来了几乎不会被无端打断的效益。只要有芯片向中央服务器通报，马上在牛通过分选门进入挤奶厅之前就会被识别出来，分选门会自动打开一个侧面通道，如果是病牛，它们会被隔离，等待兽医诊治，如果是发情期的奶牛，它们会被引到一个封闭的区域接受人工授精。这样生出来的小牛才是最健康的。我听说，现在隔离室里的这头小牛当时出生的时候还是个龙凤胎呢！这可是万里挑一的几率啊！”
“是么？我不知道。只是觉得3963的确特别。”珍妮被女孩儿的滔滔不绝推向了另一个极端：沉默不语。因为她知道，哪怕是万里挑一，十万里挑一，只要出生的小牛是公的，它们马上就会被送入屠宰场，因为有数不清的饭店等着上等的小牛肉做佐餐食材。这些小牛都来不及用自己的力量站起身就会被送走，它们甚至来不及体会与母亲的分离之苦，甚至还没有明白什么是死亡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又加入了另一个轮回。
“我当时看着爸爸给我转述时的眉飞色舞，心里总有一丝后怕。我钦服牧场工人的创造力，也觉得如果爸爸能从牧场的先进技术中学到一些科技也是非常有帮助的。但是，我心底深处总好像有另一个人，她双手抓着我灵魂的肩膀，试图将我摇醒。
来参观之前，我特别了解过你们这个城市的历史。六十年前，你们曾经流亡至此，不想却遭到当地人的种族屠杀。当时，所有的流亡者都被认为是外族人，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被关在一个死亡营里。每一个人原本的身份都被一一抹杀，名字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手臂上的纹身——一串用墨水刺上的数字。老弱病残依照编号直接被送进毒气室屠杀，稍微有些劳动能力的人，就要去做暗无天日的苦力。那些被屠杀的人身上的金牙、头发等等都会被同族的苦力摘取、剪除，炼金的炼金，再利用的再利用，目的就是为了建立一个高效、优质的人种和城市，之后，这个模式会被复制到周边的城市去，然后一一扩展，乃至国家。你们的父辈是怎样地反抗，又过着怎样煎熬的日子，才换来今天这个城市的样貌。可我看着这个牧场，却不能不把它和当初的死亡营联系在一起，都是生命，同等为地球上的生灵，为什么这样的死亡工厂可以一再重演？”
珍妮突然起身，朝隔离室走去。黑发女孩儿看着珍妮的背影，默不作声。珍妮走进牧场办公室，看到3963正在隔离室里打盹儿，毕竟跟着参观团队在烈日下走了一下午。的确，现在卧在地板上的3963跟下午活蹦乱跳的它判若两然，一双前蹄折回腹下，脸也倦怠地耷拉了下来。办公室里的电脑依旧在运作，隔离室里的器械还是一如往昔。珍妮上前一步，把隔离室的门打开了一条明显的缝隙，然后，转身离去。小牛并没有抬头，倒是侧了一下身子。
门外的女孩儿盯着珍妮，睁大了眼睛。珍妮从办公室出来，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你不怕他们把你开除吗？”
“这事儿只有你知道，也只有你会做。”珍妮冷冷地回了一句。
***
栽满桃树的那个山坡上，两个女孩儿就这样跟3963面对面站着，僵持着，谁都不肯靠近对方。眼下的这个距离已经让珍妮辨认得出是3963，她长舒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却又更加紧张起来。果然，海雅对珍妮说，“快，你去把这头小牛领回咱们家那边，然后我们一起把它送回牧场，你不仅能重新赢得原来的工作，如果牧场主高兴的话，说不定还能奖励你我些钱呢！”
珍妮只觉得这话听着心里堵得慌，表面看来海雅是在为珍妮打算，但那冷冰冰的语言让身边的这个女孩儿变得熟悉又陌生。珍妮一直知道海雅的个性，她要的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机关算尽。而珍妮自己却更随和，顺其自然。也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两个女孩儿走到一起，从小成为好朋友，或许是性格方面的互补，也或许是珍妮的容忍和谦让。可是这次，珍妮有一点儿不太高兴。
“我们牧场是丢了一头牛，他们觉得是我的失职，所以就辞退了我。可我们丢的是一头成年奶牛，这头小牛怕是从其他牧场跑出来的吧。”珍妮故意避开话题，可是当前，3963也已经认出了那对清澈而略带愁颜的蓝色双眸。
是那双深而透明的眼睛，是那金色如阳光播洒般的长发，是她！怎么会在这儿碰到她？她不在牧场？难道是专门来的，要把我带回牧场去的？我不住地听到脑海中各式各样的想法，可是，笃定的只有一个：我要跟她走，不管到哪儿！我知道她一定会帮我。如此想来，我浑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一些。
不过，我注意到眼前的两个女孩儿在咬耳朵。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悄悄话，竟然转身要走。我身上马上开始莫名奇妙地冒冷汗，可是她们的步伐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该怎么办？女孩儿认不出我了么？没有多想，我开始默默地跟在她们俩身后，保持着一段应有的距离。
走了一小程，两个女孩儿都回身站住了。她们看着我，愣了一愣，又继续走。我继续跟着，直到她们又停了下来。
“珍妮，这头小牛在跟着咱们呢！”
“别管它，我们走我们的。”
海雅的脸上掠过一丝狡诘的神色。
我还是这样傻傻地跟着。突然，金发的女孩儿珍妮转身跑到了我身边，留下另外的那个女孩儿远远地站着。
又是那样熟悉的抚摸，我靠紧了珍妮，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仿佛夏日里金黄的干草在阳光下伸着懒腰。我抬头看着她深如湖水的眼睛，谁料一滴滴泪水竟从她的脸上流下，沿着我的皮肤滑落。珍妮把脸凑近我湿湿的鼻子，忍不住地抽泣，初次看到她的泪水，味道如同那潭黢黑的湖水一般酸涩。
“不要回牧场去。”
我不知道是叮嘱还是感叹，珍妮反反复复地就只说着这么一句话。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抽泣，大口大口地想要把委屈吞下，以至于身子都开始轻微地颤抖。
海雅看到这一切，就径直朝我们走来。珍妮慌忙擦干了眼泪。“走吧，到我家去。”海雅抚摸着我的头说。我先是一乐，既然自己先前笃定要追随人类，只要不回牧场，我立即准备跟着海雅走。海雅露出得意的神情，不料，珍妮瘦小的身躯先挡在了我面前。她仿佛在用力地推我。我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海雅看着我，眼珠一转，说，“算了。谁要这头小牛啊！”接着，就与珍妮消失在桃树林外了。其实，我还是默默地跟了她俩一阵的，可是，珍妮一直没有回头，她们越走越快，我也没有再继续跟着。
我立在原地，翻来覆去也没有想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珍妮的泪痕还停留在我的脸上。人类就是这样不可捉摸。扭身看看桃树，无奈地一笑。
黄昏渐渐笼罩，气压也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从两个女孩儿走后，我就又卧在了桃树旁边，无一言，无一语。一滴冰凉的雨滴落在我的鼻子上，下雨了。雨就是这样，每每总是猜透了你的心思，专门挑合适的时候沙沙地落下。那种感觉是专门让你哭不出来，因为眼泪和雨水之间，分不清是谁更委屈。现在的我更加不明白为什么珍妮不让我跟着她的朋友走了。如果我在大树下的时候就知道海雅是珍妮的朋友，那现在珍妮或许就不是在桃树林里见到我了，而是在海雅的家里。那时候，她的眼睛一定瞪得又大又圆，惊喜地不得了！
现在可倒好，这桃树一点儿也不遮风挡雨，反而花瓣落了一地，在泥土中显得格外扎眼。这样的雨势不知要持续多久，我可以感觉到背上的雨水顺流而下，还时而被掉落的桃花轻轻地拍打。雨里，一把红色的伞渐次分明。一定是珍妮！
有时候，你越期望发生的却偏偏不会发生。在牧场的时候，我确实想要逃跑，苦于没有机会；但在隔离室的我并没有真正做好准备迎接走出门之后的大千世界，而机会就在那时溜进了玻璃门内。我并不想跟着海雅去哪儿，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偏偏就是她！
“我们又见面了！跟我回家吧，下这么大雨，桃树底下也是躲雨的地方吗？珍妮在我家里等你呢！”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汗流浃背被雨水浸湿的衣角裤腿取而代之，海雅不似初见时候亲切，当时我怎么也看不出她现在的“干练”。
跟在海雅身后，我心里十分高兴，故意在蹄子上用力，把地上的雨水踩出啪啪的声音。我的四蹄都裹满了地上溅起来的入了泥的桃花瓣。
***
这场雨来的正是时候。自从跟海雅各自分手回家以后，珍妮就没法不想3963。是她为3963打开了那扇玻璃门，本以为不会再见，可现在在桃林中的偶遇让珍妮想起了放走小牛之前一天在办公室发生的事情。
还记得照顾3963的另外一个人，那位无微不至的男孩子，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