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相见他开口询问,旋即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万万不可。”
他面无表情道:“你继续说吧。”
裴相面容肃穆道:“民为立国之本,户部须得为民纳言。”
亦有与父亲同见之人奏道:“臣启奏皇上,杨尚书之策,前所未见,故有争议,皇上不妨在京都一试。”
半日众臣争执不下,我已是听得烦闷无比,且不知他们到底所议何事。
他止住众臣道:“朕已听明白了,此事朕再加斟酌,不必再议。你们暂且都退下,杨卿家留在此地,朕还有事询问。”
我见他将父亲留下,心中大喜,待那些人等皆退出后,忙站起身来。父亲此时仍是跪伏于地,他视我道:“朕有些累了,你替朕赐见国丈吧。”言毕起身往偏殿而去,我知他是回避之意,忙谢道:“臣妾遵旨。”
待他去后,我早已奔至父亲之前,双膝跪地,如昔日在家一般,扑入他怀中唤道:“爹爹!”父亲笑容依然温和慈爱,却道:“皇上尚在殿中不远,你不可如此。”
我料皇帝不会怪责于我,将父亲扶起,眼泪已要涌出,说道:“女儿多年以来未能尽孝于爹爹之前,如今反而累及爹爹拜我,心中日夜不安。”
父亲仍是那般慈爱抚我头发道:“茉儿如今已经长大了,皇上对你好,你须得好生珍惜,勿以家中为念。既已回来,皇上恩典可以不时相见,不必难过。你母亲甚是思念你,改日你宫中闲暇之时,让她来看你。”
父亲又低嘱我道:“宫中嫔妃众多,皇上国事繁忙,你事事均须谨慎,切不可似家中一般。”
我知父亲话中“皇上国事繁忙”一语隐约之意,一是要我不可忤逆龙颜,在皇帝回后宫之时多加关怀体贴;二是我身在六宫之中,皇帝不可能时刻陪伴我,要我小心谨慎。
我点头道:“茉儿知道。爹爹自己亦要保重。”
我眼望父亲出殿而去,转身回返偏殿御书房中。
他正端坐于案前提笔批复奏章,青瓷官窑大花瓶之内供着数枝红梅,亭亭玉立于桌案之上,案旁近处,设有炭火,天气仍是寒冷。我今日在他身旁听户部那一件小事,已是头晕不已,想到他每日要虑及千头万绪的朝中诸事,回到后宫还要面对一些是是非非,不得清净,不知要承受多少压力。昨日还因赌气迫他立于风雪之中,思及父亲之言,心中对他又是怜惜,又是愧疚。
我轻轻走过,御书房宫人侍女见我进来,随即退出。我见他端起案上茶杯饮了一口,忙走过帮他将那残茶换过。
他见我走近,停笔笑道:“国丈已离去了?”我走近他点头道:“谢谢皇上赐茉儿机会与父亲说话。”
他将我抱坐于他膝上,微笑道:“你若再似那样抱住国丈,朕可就不要你再见他了。”我闻听此言,知我奔过去时他尚未走远,遂近他耳畔柔声说道:“莫非皇上还要吃我父亲的醋么?”他道:“正是。除朕之外,朕不准别的男子再碰你,国丈亦不例外。国丈今日可有嘱咐之言么?”
我故意说道:“他说母亲想念我,让我莫要忘记家里。”
他道:“国丈决不会如此说。他定是要你在宫里乖乖听朕的话,不以家中为念。朕可是猜对了?”
我抚摸他龙袍衣袖上云状花纹道:“皇上如此睿智,群臣心服,茉儿岂能欺瞒得过皇上。”
他笑道:“众臣谀奉之言,朕本是听得多了,却全不似你这一句让朕听着心里舒服。”
我心中想到适才殿中不知为何事争执,又不敢直接询问他,他处理政务之时将我带在身旁,已是不妥,后宫妃嫔更不该干涉朝堂之事。但此事涉及父亲,且裴相与他意见相左,我既然知道,便不能视若无睹,思虑再三,见他此时心境甚好,遂试探他道:“臣妾父亲在户部当差,皇上对他可是满意么?”
他略一沉吟,视我言道:“你今日已知此事,朕便告知于你。”将桌上奏章拣了一本递与我看,我见那折尾有“户部”印鉴,心知定是父亲所奏,却不敢去接。
他知我心中恐他怪责我多事,温言说道:“你关心国丈方有此念,朕既给你看,你便不必如此惶恐。”
我此时方接过,果然是父亲笔迹,从头至尾阅了一遍,已然明白。父亲是要将平民赋税减免,对京都富商和土地房屋众多者追加赋税,名目为“质钱”与“间架税”,以充实国库。父亲深知商贾之利,我家中绸缎贸易,父亲如今已尽数交与族中叔伯打理,此政一出,我家定是首当其充追缴。此举应是不扰平民,以国家为念方会为之。但那些富商地主,岂会愿意?朝中大臣多数应是与那些富商沾亲带故,或是往来交好,便如我家昔日一般,一干朝臣,均有需出面庇护之人,是以坚决反对。
不知皇帝心中却是如何。我视他道:“皇上心中应是已有决断了。”
他笑道:“国丈为国不谋私利,朕定要嘉奖于他。”我心中大喜,料裴相反对并不能让皇帝不纳父亲之言,忙跳下来跪谢道:“茉儿代父亲谢过皇上!”
他拉我起来,却不料适才我放那奏折在桌案之边缘,他那宽大衣袖将那奏折扫落,竟恰好落入火盆之中。我急忙起身去拾,拾到手中之时,已是被火灼焦焚毁了一大半,字迹早已缺失不见。
他忙将我手执起,急道:“可是烫到了?一份奏折事小,把手灼伤了,又该你疼几日了。”
我摇头道:“我没事。”见那奏折已毁,心道他定会要父亲重新呈递一次,如此寒天,不如我代父亲写了。
遂向他道:“茉儿斗胆,向皇上相借御笔一用。”见他点头,便从案头拣了一支小排笔,一张空白奏折,不多时已写好。向他笑道:“皇上请看,若是与原文一致,便不须让父亲再奏了。”
他注视我已久,此刻凝视我道:“朕不必看了。朕早知你聪明颖悟,却不知你居然能过目不忘,殊为难得。”昔日父亲要我背诵那些诗词歌赋,我本是不耐烦,但并不为难,今日情急之下在他面前替父亲写奏折,已被他看出来。
但是我分明隐隐觉得,此事被他发觉并非我之幸。
他轻拥我道:“朕这里还有些事忙,你先回去,朕晚间即去陪你。”
我点头,退步而出太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