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我躺在床上读毕飞宇的小说《阿木的婚事》。我喜欢这样,躺着读书。
读到“阿木有一颗极大的脑袋”时,目光突然飘了起来。眼前的白纸黑字渐渐退去,退得很远很远。从远处,由小至大,渐渐走来了一个人。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认出来了,是我们村里的大头宝。
我没想到大头宝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找我。很多年没见了,他来找我干什么呢?
大头宝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知道,他是等我先跟他打招呼。很多年以前就是这样。他总是笑眯眯地,等着别人先跟他打招呼。看起来,有点摆架子了。可村里人谁也没觉得他是在摆架子。他有资格摆架子么?要是他也摆起了架子,村子里就没人了,举目看去,到处都是架子。
大头宝的确没有资格摆架子。他是个残疾人,两条腿有点毛病,立正的时候下半身像个“八”字,还有点驼背。也就是说,他的身长绝对大于身高,身高只有成年男人的一半左右。更扎眼的是,他的脑袋有成年男人的两个大,看起来像秧歌队里的大头娃娃。思维跟正常人也不一样。也就是说,他的脑子里也有点毛病。大伙儿都叫他“大头宝”。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跟大头宝的个头差不多。我也叫他大头宝。他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
大头宝喜欢跟我们这些小孩子一起玩儿。我们也喜欢跟他一起玩儿。他走起路来八字腿一撇一撇,身子一拽一拽,看起来像鸭子,可笑死了。
我们跟大头宝虽然都喜欢在一块玩儿,但总是玩不到一起。他腿脚不好,跑不快。捉迷藏不行,老鹰捉小鸡更不行。跳绳不必提了。滑冰鞋、坐冰车也上不去场。很多情况下,他只能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玩儿,脸上笑眯眯的。
大头宝最常用的表情就是笑眯眯的,好像他心里根本没有发愁的事。不像村里的大人,时不时地愁上眉头,似乎要愁死了。也不像我们小孩子,偶尔也会愁上眉头,似乎也要愁死了。大家都愁,大头宝却不愁,这就有点过分了,羊圈里蹦出一头驴来,出风头。村子里的老少爷们有点难以容忍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要想方设法让大头宝也愁上一愁才行啊。
当时,大头宝可能有三十多岁了吧,还没有对象。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能对他动动心思呢?有人觉得拿这个话题来刺激他,他就该愁眉苦脸了吧。
所以,村里人经常问他:“大头宝,你有对象没有?”
大头宝收起了脸上的笑眯眯,郑重其事地想了想,说:“没有。”
村里人笑了,他们笑着说:“想不想找一个?”
大头宝又郑重其事地想了想,说:“不想。”
“不想”怎么行呢?“不想”就不会发愁,你说是不是?村里人不高兴了,说:“妈的,你要说想,你再说不想,我就揍你!”
大头宝赶紧改口,说:“想。”
村里人又笑了,说:“想谁?是不是想王淑花?”
王淑花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惦记她的男人至少能装满两牛车。
大头宝点点头,说:“是。”
村里人笑得更响了,说:“想她干吗?是不是想跟她睡觉?”
大头宝的脸色变了,扭过身子,一拽一拽地走开,走到二十米外,回过头,大声吼叫:“流氓犯!”然后一拽一拽地跑开。
人群笑开了锅,沸腾得很。他们本想让大头宝发愁,他愁没愁看不出来,倒是显得有些愤怒了。愤怒也是很好玩的嘛。
村里人常常这样逗大头宝开心。我知道,大头宝并不开心,是村里人开心了。
大头宝也:有开心的时候。过年前后,他最开心了。
大头宝喜欢拜年。挨家挨户拜年。走到院门口,他的大嗓门就亮起来了:“过年好!恭喜发财!”
这话谁不爱听呢?主人走出来,看见大头宝笑眯眯的样子,也变得笑眯眯的,说:“是大头宝啊,进来进来。”
进去了,主人会抓几块糖,或者一把花生,或者一把瓜子,塞进大头宝的衣兜里去。这是把他当小孩子看了。说起来也真是这样,在全村人的眼里,他的确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日子虽然清苦,可谁家在过年的时候不买上一包糖,不炒点花生瓜子呢。过年嘛,是不是?因此,过年的时候,大头宝的衣兜里总是满满当当的,装满了糖块、花生和瓜子。他开心极了。他曾经掏出一把花生,对我说:“给你!”我摇摇头,没接。我虽然是一个馋嘴的孩子,但怎么能要大头宝的东西呢?让父母知道,会挨骂的。
说不上从哪一天开始,大头宝从村子里消失了。听说是被送进了养老我心里这样想着,眼前笑眯眯的大头宝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还是毕飞宇的那篇小说《阿木的婚事》。现实有时候没有想象中那样好,还带着残酷。
院。他还不算老,就早早地到养老院里去了。想想也是,对于他来说,没有比养老院更好的去处了。不过,过年的时候,他还是要回到村子里来。
还是笑眯眯的,挨家挨户拜年,还是衣兜里装得满满当当,还是开心极了。
唯一的变化,是胖了,脸色也白了许多。
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大头宝。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
大头宝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写写他,写写他一生的寂寞,和寂寞中让人难以琢磨的心灵感受呢?
也许是吧。我心里这样想着,眼前笑眯眯的大头宝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还是毕飞宇的那篇小说《阿木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