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忠延
进入这风景,狼是在黑夜里。夜很深了,人人眠了,圈里的猪羊鸡鸭都打起了盹。惯于打着响鼻吃夜草的骡马驴子也嚼累了嘴,雕塑在槽头了。
风早歇了,最爱摇头晃脑的树梢连些微地抖动也停住了。村里村外没有动静,一切归于沉寂。月亮隐了,让黑漆凝定无限的肃然。
这时分,往常妩媚的寂静,突然就可怕起来,变成了蕴含着无限能量的火山,似乎随时都有喷发爆炸的可能,任何置身其中的什物都将旋舞成夺目的挽歌!因而,没人愿意在这静夜中出门,偶有人走动,头发也是的,提着心!
敢于搏击这静夜的当数狼了。狼如一位铁骨铮铮的汉子,无所顾忌地走着,走进了村里。而且,很快选择了一座院子,越过豁口,扒在了那支起窗扇的窗台上,窗扇是屋里人贪凉撑起的。躺在炕上的人,已经映人狼那荧绿的眼中了,一大一小,大的贴着窗台,小的紧挨大的身边。狼是否判定她们是母:女俩不得而知,但是,那突发地攻击却是明确的。也称得上是一个箭步吧,狼已扑入窗去,一口咬定了那个小女,转身往窗外跳去。
不料,那个小女迷糊中揪住了母亲的袄角,母亲笨重的身体立即显示出了沉沉的负累。狼却毫不退缩,拼命猛拽,母女俩一同滚出窗台,摔下地来。
接下去的事几乎可想而知了,静寂中孕育的火山爆发了,母女俩的哭叫声喷射开来,整个村庄都惊惊的。狼,仍无惧色,拽动着母女俩从地上蹭过。
直到一股寒风扫动耳梢了,才不得不松了口,一步飞跃上了墙头。狼横立在墙头,明白了那寒风是位汉子抢动钢锨的作为,是险险的一着。可是,对着那蜷缩在地上的猎物,狼依旧钟情不舍。那汉子又扑来了,口中的喊闹应和了外面的叫嚷,狼不得不撤了,悻悻跳下墙去,走了。
这夜,狼没有失败,黎明是和一个不小的胜利一起来到的。狼退出喧闹纷乱,慢条斯理在另一条胡同了。不多时,狼的前爪已搭在了圈棱上,绿色的目光定定地审视着其间的动物。圈中是一头猪,肥肥的,已有不少的肉了,躺在静悄中消受着夏夜的滋味。那肥厚的肉立时感动了狼,眼中的兴味调动了喉里的涎水,本该扑上去了,而狼仍然让村落沉浸于不定之中,而且,似乎用涎水澄明着心胸的方略。
最终,狼胜利了。那头猪被狼掏了出去,在荒落的坟地里饱餐一场。
循着狼的踪迹,不难觅得这位胜利者的计谋。狼是轻轻掀掉那堵在圈门上的砖石的,一块一块,耐心而又轻巧。掏完了砖,狼却没有从门洞钻进,而是在片刻的沉定后突然翻墙进去的。于是,很自然,那门洞成为肉猪逃跑的通道,这正中狼的下怀,狼舍弃了将那厮弄出圈墙困难,尾随其后,也钻出圈来。狼没有满足于第一步的成功,立即钳制了肉猪的行进方向,猛然跃过去,咬住了喉头,扼制了那可能破坏静夜的要塞。接着,频频扫动长尾,驱赶着肉猪向目的地挺进。
狼成功了,狼的成功不在于征服了一头猪,而在于掘开了征服这个村落的缺口。掘开了这个缺口,狼是调动了不少心智的。村子里有门道,夜晚大门是锁合的。有一堵矮墙可以攀过去,可那墙紧连的院落里有一条不识火色的黄狗。头一次,就险些栽在狗东西那里,狼一进院,狗东西就吵嚷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四邻。狼败退了,却大为恼火,再过去时,狼想撕乱这东西的皮肉。然而,没有。狼温柔地垂下双耳轻松地贴上去,还奉上一块烂肉。这样做,狼很委屈,从实力说,收拾这东西不成问题,那黄狗不大,没有厉势。狼没有收拾这东西,是想到了没了这东西,还可能有那东西。那东西也可能比这东西更为狡诈凶猛。狼打开这条通道,用了不多的破费,一块肉,一骨头,每每光临将这物儿赐黄狗,黄狗便没了叫声,乖顺地摇动尾巴送狼过去。
狼在村里屡屡得手,或是一头猪,一只羊,一窝鸡,每夜总不会空过的。渐渐,自己的地盘被自己掏完了,成果越来越小,肚皮别说撑圆,填满也不易了,终于坠落于无奈了。似乎有一块尚可以开拓的小园,而那头黑母猪高大风险,干掉她是不可能的,即是她胯下的那些小崽,也被她守护得无懈可击。是夜,无奈的狼,准备在这里捅破无奈,狼久久扒在圈棱上,久久地盯着那圈中的黑影,企盼能有一只偶然露头的小崽,成为自己的口福。但是,他失算了,那黑疯婆凶凶地守着小崽,不容它们跨越一步。
狼久久地待着,只待出了暗夜的消逝,繁星的融解。
狼无奈了,要撤退了,又不该这般无奈。
一忽儿,东宅西邻的门都吱吱扭扭地开启了。有男人,也有女人,探出头来疑惑地问:谁家娃在哭呀?没人应声,又都听见了凄凄婉婉的哭声。
哭声牵着众人的脚步觅去,出了村,过了河,那哭声就在黄泥坡上。从刺稞子里尖厉出的哭声越响了,众人几乎是小跑了,惟恐去晚了那娃会有什么不测。突然,黑压压的来人愣住了,刺稞子下绵软着一只狼,那哭声正是狼的吟哦。
狼是故乡伟岸而又机敏的风景,有了那道风景,故乡才变得更加富有魅力。
众人恼了,喊闹着拥了上去。
狼迅速跃起,朝身后的崖上跑去。跑动的样式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是一种少见的从容。时而还停下看看赶得慌忙火急的人群。待人们逼近,重又颠达起脚步。
人,跑跑停停。狼,停停跑跑。
众人撵去好远,威威武武把狼送回了后山。
这时,日头上了天空,照得坡上、梁上血染了一般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