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牛
父亲和母亲从中年起就没有了合法关系。
那实在是很无奈的。父亲突然成了“右派”加“历反”,服刑去了。
母亲独自带着我们幼小的三兄弟,过得太艰难。父亲便和母亲离了婚,让母亲另外找个男人。以母亲的学识和漂亮,让男人动心很容易。但因为她本人也是个不戴帽的“中右”,这就足以令一切本分的男人退缩了。母亲只好收了再嫁念头,咬牙艰难过下去。后来父亲摘了右派帽,又偷偷摸摸甚至半公开地来找母亲。他们没有再办复婚手续(因为父亲仍然留着一顶“历反”帽子),只能常常的非法同居一下。好在那时候整个教师的名声都不好,人们也就不想对他们太认真了。
不好意思的是我们兄弟。弟弟的姓已随了母亲,又被人们硬叫回来。
而我在所有需要交待家庭情况的时候总要带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尤其是我从小学到中学,好些任课老师和班主任都曾是父母亲的学生,他(她)们洞悉一切。幸好这些老师都没有在我面前表示出对父母亲的鄙夷。一位根正苗红的老师甚至在我面前赞叹母亲上英语课的潇洒,说母亲板书英文时眼睛从来只看台下学生,那反手写的英文漂亮得像行人道的树。这使得今天的我在考职称望英语生畏时,心里总是感叹:要是母亲在世有多好!
母亲的离世是太早了。而且是那样惨的一种方式。平生连鸡也不敢杀的母亲,居然用菜刀把自己的颈动脉切开。送进医院后,那颈上的伤口本已被血凝住,只因同去的造反派一句“畏罪自杀”,激起医务人员的厌憎,勉强爬下担架的母亲被命令自己爬上手术台去,再被命令伸直脖子。刀口便挣开了,残存体内的血直冲天花板。母亲在手术台上蠕动一阵就再也不动了。
许多人都难以把母亲的自杀与她的性格联系起来。母亲其实是很能在现实中调节自己心态的。她一直爱好文学,戴着“黑帮”帽子被遣送农村后,立即就对田园生活充满了陶渊明式的憧憬。当我们养的猪总要生癞疮,鸭老是一身黄毛时,母亲仍然在努力寻找乐趣。当然她心底里总也舍不下讲台生活。因此一年后她又得到复职时,那脸上的激动就怎么也藏不住了。
只是那激动没能维持多久。在不久后的“清理阶级队伍”中母亲再次被揪出来,而且批斗迅速升级,瘦弱的身躯饱受拳打脚踢,一根手指被折断,赤日炎炎下穿上皮袍戴上棉帽脚踏套靴颈吊大牌游斗十里,母亲这才终于挺不住了。
母亲在挺不住的时候约见了一次父亲。父亲并不知道这是诀别。而且由于关系的非法,这短短见面也只能偷偷摸摸。于是当母亲的死讯突然袭来时,父亲只能久久愕然。一直到十一年后父亲彻底平反了,他才来到母亲墓前,默默地站了很久。父亲在母亲死后一直未娶。当然平反前也少有女人乐意嫁他。平反后他一扫萎顿,身板笔挺眉目清秀,便常有好心人要给他牵线。父亲却只是摇头,说日子充实得很,站讲台吟古诗练书法再不想更多的了。只有在他望着母亲遗照久久不动时,我就知道他心里并不充实但又确实不想更多的了。
父亲平反后跟我们说过,他要好好地给我们讲讲他和母亲的婚姻和感情。但这许诺没能兑现。因为他很快被查出膀胱癌,晚期。他和我们的精力全都集中到对付癌症上去了。
癌症自然是很难对付的。父亲终于在八六年去世——与母亲离世的六八年正好颠倒了年代。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至今令我们兄弟难过。被长期的艰难养成俭习的父亲,即使人生将尽也舍不得吃好一点,就连药费报销也要常常在心中不安。惟一令我们欣慰的是父亲的葬礼,那恐怕要算县城最壮观的一次出殡了。父亲所在的都梁中学全体师生出动,沿途又有自愿为父亲送葬的参加进来。长长的送葬队伍从县城缓缓穿过,数十面白布挽联高高飘成一面面幡旗;街旁不时还有认识父亲的人在燃放鞭炮为父亲送行。我默默行于父亲棺前,脑中浮出的却是母亲躺在薄板棺匣里,由两位专为太平间服务的老头抬着去乱坟岗下葬,泪水便无可遏制地成串跌落。
父亲没有和母亲葬在一起。乱坟岗已无立锥之地。父亲的学校为父亲另寻了一处新坟地。这是肯定要让地下的父亲遗憾的。但只能这样了,我们又何尝不想让离婚了的父母紧紧挨在一起呢!
只好经常遥望母亲的墓地,再掉头遥望父亲的墓地,心里祈念,安息吧,母亲,父亲。
经常遥望母亲的墓地,再掉头遥望父亲的墓地,心里祈念,安息吧,母亲,父亲,愿他们在天堂中能恩爱,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