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头看了看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啊,怎么了?”流云无比心疼地上来道:“姑娘,我不该看着你,今天练那么多时辰了,你肯定是累着了。”我赶紧抬起右手,抚了抚额道:“嗯嗯,我有些心气不足,累得紧。”
次日天色朦胧的时候,我恍惚听见殿外有流云和一个男人的声音,
想她平日里沉默刻板,如今竟然跟一个男人说话?我立即跳下床,赤脚立在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个究竟。
“昨夜姑娘在宫门口站了半天,外头什么也没有,她却嘿嘿笑了半天,我是吓得不轻。”
“半夜?”我从门缝中往外偷偷瞧了瞧,正是穿着龙袍的越封。
“是。半夜,嘿嘿笑。”流云说这话的时候,我嘴角抖了抖,“后来我问她是不是累着了,她站都站不稳。”
“这么严重?”我听见越封紧张的口气,想他真是够义气,越封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来,“啧啧,那抱月楼谁陪我去呢?”然后他看了看流云,背对着我的流云往我这里退了一步。
我决定回去睡个回笼觉,总之我不是那么八卦的人,因为八卦已经听完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我眼前便出现了一位老者,自称御医,他道:“听闻姑娘身子不适,陛下遣微臣前来搭脉,为姑娘配一副补身子的药方。”
我像在床上看见蛇一般,立马下了床,对流云道:“误会,误会,这都是误会。”流云福了福:“姑娘,良药苦口利于病,切不可讳疾忌医啊。”
于是每日我便多了一碗十分良的药。自从师父来看望过我后,我觉得白天的练舞时光十分难熬,每个时辰都在盼星星、盼月亮。师父却再也没有来过。嗯,当然,也许他是路过,但是我这里有点偏,并且听说在长公主离世之后就不曾有人居住过,他的路过就显得有些牵强。所以我一相情愿并且告诉自己,师父就是来看我的。
偶尔听宫女们说起内殿的事情,想我也在这皇宫,消息来源竟然不如宫女,可见八卦的源泉还是在群众手中。下午午休之时,找了个假山背阴处打盹儿,便听见两个小宫女议论。
宫女甲:“知道韩洛回来了吗?”
宫女乙:“韩洛是谁?哇,不会是当年那个他吧?”
宫女甲:“可不是,他回来了,长得那叫英俊啊,听说好几个京城官员的女儿都中意于他呢。”
宫女乙:“可惜我不是官二代呢,不然也能见一见,见一见就好了。”
宫女甲:“哪有我们的分儿呀,不过这回可得乱上一阵子了。这韩洛过去可是抢过皇位的,如今回来了,皇上心里能舒服吗?还有啊,那楚国的皇子你可见着了?”
宫女乙:“听说漂亮得让人发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宫女甲:“听伺候皇上的小二子说,不比韩洛差呢。而且啊,他还跟皇上提了联姻的事呢,要在咱华夏找个姑娘娶回去呢。不过……”
宫女乙:“再怎么样也轮不上咱们,你说我们整天伺候的那个女的,她是什么身份呀?”宫女甲:“这些事轮不上咱来管,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活腻歪了?”
宫女乙:“姐姐说的是,姐姐说的是。”
两人嬉笑着便离了去。我起身看了看她们远去的方向,想想韩洛便是十六年来养育我长大的师父,又听到到这两个女子在背后夸奖韩洛,心中有些欢喜。好比自己心爱之物,也得到了别人的赞赏,成就感油然而生。不过,她们说那些官家小姐中意于他,是什么意思?也要认他做师父?不可不可,虽然我从未见过我那十二位师兄,但是师父也应当注意身体,不宜认那么多徒弟,有我一个足矣。
想到这里,仿佛师父已经答应了一般,便欢天喜地去练舞了。
庄嬷嬷离开后,我一心记着午休时候想起来要问师父的问题,觉得他今天晚上肯定会来,便赶紧到了流云准备好的房间里沐浴焚香。就算不来,嗯,那也得准备着,我要让他知道,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而且要美得不可方物。
流云见我洗完澡后神清气爽,欣慰的同时又有些疑虑:“到了晚膳时分,姑娘不进食,却要描眉梳妆,是皇上给姑娘另做了安排?”
据说人都会把自己想漂亮了,所以铜镜中的自己比旁人眼中的自己要漂亮许多。我对着镜子挤眉弄眼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流云,将她扳过来面朝我道:“流云,你用一个公正的眼光告诉我,我有多美?”
流云愣了愣,福了福,一脸严肃道:“姑娘,女子的美,由内而外,只要包含一颗善良大义之心,流云觉得这便是美的。”
我很后悔问她这个问题,于是继续钻研我的远山黛。一会儿觉得浓了,擦掉;一会儿觉得太淡了,没有精气神,擦掉。考虑到晚上的光线不如白天的,所以我又擦掉了刚刚流云说不错的眉妆。
等穿上了月白色的广袖长衫,戴上了猫眼石的镯子,才觉得这妆容有些突兀,太显刻意,又统统洗去。想师父瞧见我这一身的打扮,估摸着会觉得我是在等他,所以洗得格外干净。
我对流云道:“你去吃了吃了睡吧,跟昨儿一样。”
流云的欲言被我瞪眼止住了,世人常说以暴制暴使不得,只不过是暴得不够猛烈。
我同昨日一样,坐在第三层台阶上,手放在膝盖上,抬头看月亮。看了一会儿,脖子有点酸,师父还没有来。我想我这姿势不一定好,跟昨天的一样,会显得我呆板。于是我双手支着脑袋,又看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来。
我微微叹了口气,弄了弄裙子长长的下摆,师父你怎么还不来,要是下雨就好了,那样你不来,我就不等了。
世人常说叫天天不灵,那是因为心不够诚,此刻老天定然听见了我的心事。天虽然没有下雨,却的确来了一人。
侧门半掩着,嗯,的确是我开的,那男子背着一只手,在窗棂的间隔中可见是位翩翩公子。这不是抱月楼,也不是曾大人家,竟然能有不是太监不是侍卫的公子出现,而且这个人还不是越封,怎么叫人不好奇。于是我立马站了起来,打算瞧个究竟,等会儿说与师父听。这两日我们彼此有些生分,我得制造些话题,毕竟我是徒弟,有些面子上挂不住的事情,还得我来不是。
我摆正了下摆,虽然是去瞧个热闹,但也要摆正了姿态,拿出点公主的架子来,到时事情败露,也可以以我月下散步不小心撞着为借口。想到这里,我便蹑手蹑脚胸有成竹地走下台阶,往侧门去。
可地上怎么会有男人的影子?该不会要从我这未央宫借过吧?我一抬头,便瞧见了这楚辛踏月色而来,着实给了我的莫大的惊喜。
他面含微笑,白色的长衫,白玉的腰带,不如城外那次相见般意外。他似乎是有备而来,否则这头发也太整齐了,但的确应了那日假山边宫女那句“好看得令人发指”。
“美丽是姑娘的芳名?”他明知故问,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搭讪吧。
眼下我倒是十分想告诉楚辛我的本名,可小十三这个名字,着实拿不出手。又想起越封初次听见我名字笑得快要崩溃,我可不能冒着让曾经骑着白马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皇子崩溃,所以我只是很艰难地笑了笑。
“那日在山谷中,承蒙姑娘搭救,若是没有姑娘,恐怕楚辛也是在劫难逃了。”说罢他便要单膝跪下拜谢与我。
世间多少风流事,缘起英雄劫难或美人劫难或英雄美人双双劫难,没有想到如今我竟然成为这劫难大军中的一员。
命运中的希望是个调皮的娃,你以为他不见踪影,他却很有可能在拐弯处回过头来冲你龇牙一笑。
“其实也没有什么的,救命之恩而已……”我说着撇过头去,心中盘算着,希望你能听出这话的意思,多送我点玉坠子,什么玉老虎玉狐狸,我都要。
“难不成姑娘是要在下以身相许?”他起身,扬起嘴角,笑得让我心惊肉跳。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男人冲我这样笑过。
记忆中师父对我扬过嘴角,是那种传说中的皮笑肉不笑;越封倒是对我皮笑肉也笑过,可惜那是恨不得将地捶个窟窿的大笑,忒张扬了;只有他,笑得不失庄重,笑得又发自内心,笑得好,笑得好得很。
我摆了摆手:“那……那太贵了,我……我不好处理……”“美丽姑娘,上回在抱月楼相见,因为在下有事,没有多叙。得知姑娘竟然在皇宫,百般周折,打听到此处,深夜前来,唐突了。”
啧啧,不但笑得好,这话也说得好,哪里像越封,每次过来,都不把自己当外人。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儿:“的确是有些唐突了,不过你不是难得来吗?我带你四处走走,未央宫还挺热闹的呢。”
话音刚落,一只叫着很难听的乌鸦走天空飞过。两人一路无言行至白天我常待的假山处,楚辛收住脚步,站定。我想果然是心有灵犀,我也想说些什么。“那日姑娘给我的见面礼,我一直留着。”他从怀里取出那只已经落色落到几乎是白色的粉色绸缎蝴蝶结。
比起他给我的见面礼,我的着实有些惨不忍睹。他如今给我,莫不是要跟我把那块玉给换回去吧?我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连忙道:“那日楚公子给我的玉佩,我在来长安的途中,手头有点紧,给当了……呵呵,呵呵。”
这事情若是放我身上,定不可能饶恕这个当了玉佩的人的。
没想到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笑道:“不妨事,那日身上的确不便,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今天来,我给姑娘带了个像点样子的见面礼。”说罢他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支白玉簪子,递给我,“希望姑娘喜欢。”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接过他递来的簪子,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塞进了袖子,然后看了看他,冲他委婉地笑了笑,目光移到了他的前襟处。
楚辛目光中有一丝疑惑,然后退了退。我尽量慈祥地笑了笑:“我想吃点抱月楼的锅贴,你怀里能变出来吗?”
楚辛摇了摇头,满脸愧疚道:“姑娘若是愿意,在下可以陪……”
我觉得楚辛是个根正苗红的孩子,他出身干净,虽然他父亲对不起我娘亲,但是那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他是个皇二代。
由于娘亲这些年来还没有被正名,是个黑户,就目前而言,我是个黑二代。与他之间有着话本子中必然要冲突的矛盾,且这个矛盾会让男女之间的故事十分曲折,十分具有跌宕起伏的潜质。
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分析完,头顶飘过一个声音,我像见了鬼似的退了几步,师父怎么会在假山那边?“小十三,这么晚了,还不睡?”师父背手而来,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低下头去,有种做错了事情被发现的窘迫,低下头看着脚下鞋子:“我……我就是看看月亮,这不是白天看不着吗,呵呵,呵呵……”
师父微微弯下腰,拉起我手,往殿内走去,我被他拉着,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看了看竹影斑驳中的楚辛,冲他挥挥手:“我要去睡觉啦。”刚说完就觉得握在师父手心里的手痛了痛,我龇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弄疼我啦!”我抬头抗议道,将手从他手心里抽了回来,不满地说道。
师父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十三,这个时辰了,你如此盛装看月亮?”
“城里人都这样,嗯,都这样。”我心虚地扯了扯嘴角,难不成我告诉他我盛装如此是为了等他来?突然脚下悬空,我“啊”了一声,发现被他拎到了一边。他坐在石凳上,抬头看我,眼睛闪闪发亮,真好看。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要摸摸他的眉眼,却看见了他眼神中的无奈,他拿下我刚刚举起来的手。
“你来长安,把那话本子里面的花前月下学得倒是挺快。”
我想他一定误会了刚刚我与楚辛的见面,赶紧解释道:“师父,过奖了过奖了……呃,师父你没有过奖……”我本想在他面前肯定下自己,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我已经差透了,却丝毫没有解释到点子上,一急一跺脚道:“花前月下公子小姐私会这种事情,我从来都不晓得!”
师父单手支额,摇了摇头。
我见两人又要陷入尴尬,连忙讨好地从袖子中拿出了楚辛刚刚送我的白玉簪子,蹭到师父身边,摇了摇他的衣袖道:“师父师父,你看,这个能当多少钱?我请你去抱月楼吃一顿,听最好的戏,坐最好的包厢,吃最好的锅贴,喝最好的酒……”
“哦?”师父抬起头来,“不请为师听最漂亮的姑娘的唱曲?”
我一腔热血,瞬间冰冻三尺!僵在原地,扯了扯嘴角,不知道如何
如何回。诚然我是个公主,但是我也是个没钱的公主,有点钱也不容易,请你去吃好的还要提要求,未免也太不懂事了,这钱哪里能请得起最漂亮的姑娘啊!
为什么我心里面有些凉,莫非是起风了?
师父站起身来,他抬起手,我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挡住他道:“你别打我,我下次不要他东西了!我错了。”
他的手顿了顿,蹭过我耳边,从我头上取下那支簪子,这是当初见越封前他送我的簪子。头发呼的一声散落开来,落在了他的翻转过来的手心里。他将簪子递给我道:“要当就当自己的簪子,这支可比那支贵多了。”然后对我头顶处笑了笑,我扭头一看,楚辛正站在满月门内,他的眼神,嗯,夜里看不清。
我再回过神的时候,师父已经走远了,我突然想起我要问他的问题,追到门口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失落地垂下脑袋,手中握着他方才放我手里的簪子,才反应过来,难道在他眼中世间还有比我更漂亮的女子吗?真是岂有此理!
一转身,吓了一跳,流云如同鬼魅一般站在我身后,眼中满是惊恐:“姑娘,你这是……”
我走近她,看见她的瞳仁里有一个面色苍白,披头散发,握着簪子的姑娘,很不幸,这个姑娘就是我。想起她前几日的担忧,以及这几日让我苦不堪言的补药,连忙道:“我刚刚送走我师父。”
“恩人?”她立马穿过我走到了门口处,探了身看了看,又看了看,然后无比哀怨又心疼地看着我,扶着我道,“姑娘,更深露重,我扶你进去休息吧。”
我知道她一定误会了,抽出被她扶着的右臂,正色说道:“流云,真的是我师父来看我,还有,我刚刚还看见了楚辛,就是那个楚国的皇子,他也路过来玩,你看……”我在空中划了个弧度,指了指南边的花园门口。
流云随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去,那里有两根竹子在月夜下随风招摇……
“姑娘,恩人关照我好好照顾你,你这般胡言乱语,让我如何向恩人交代……”说着流云就流下泪来。
第二日,我那碗补药又苦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