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由于我太晚睡,天亮的时候总是要醒不醒的,常常听见流
云和越封说话,不知道是不是我梦魇了。对话一般是这样的:
“姑娘太紧张了,每天晚上晚膳也不用,就坐在那里傻傻等……”
“晚膳都不吃啊?那是挺严重的。”“她说她师父来看她,可是根本没有人……”
要不就是这样的:
“昨夜姑娘又坐在那里等了,但是没有人来,我一直盯着。”
“她每天按时吃药吗?”
“我看着她吃。”
还有这样的:
“今晚抱月楼有个新段子,我要带你家主子去看。”
“皇上三思,这是姑娘特训的关键时候。”
“我也的确这样考虑来着,所以……”
一连三天,流云行踪诡异……
原本觉着没有流云看着我,我便可以一心一意地等师父了,可第三个晚上,我开始担心起流云来了。虽然她寻常时候板着脸不苟言笑,宛如一桩木头,还经常泼我冷水,但是一旦不在,又有些挂念,毕竟她是我的第一个女朋友。
这皇宫之内,若没有流云,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有点孤单。根据这两日来的留心观察,流云是被越封蛊惑,联想到之前我听墙角的她与越封的对话内容,这两人一定是背着我去抱月楼听段子去了。所以今夜我特别多事。
流云,把我那件水蓝色的长衫拿来;
流云,这晚膳我想吃点虾仁翡翠饺;
流云,那燕窝有些烫;
流云,这发髻不好看,不如披着吧;
流云,帮我泡杯茶;
流云,你来陪我一同看月亮……
直到我实在找不出话来,我才不得不承认—我也想去抱月楼。但是我担心师父来找我的时候我不在,所以只能不让流云去抱月楼。从我无力的要求和幽怨的眼神中,流云终于畏畏缩缩不好意思地问道:
“姑娘,你都知道了?”我微笑着拍了拍流云的肩膀:“有好东西要与好朋友分享……”
流云惊愕地抬起头来道:
“姑娘……你也喜欢越封?”
我和她同时愣了。流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我扯了扯嘴角,啧啧……
想起越封的行事作风,再看一看流云此刻的谨小慎微,酝酿了一番后,微微咳了咳道:“流云哪,这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流云,你看那越封流里流气,与你的这个传统的性格,有些距离。当然,我不是说他不好,固然皇帝也是应该有自己的世界的,他那样的特立独行不是不可以,就怕你难以接受。”
流云抬起头,看着夜空,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与他,是不会到一起的。”我觉得流云这时候分外需要我的陪伴,我将她搂到怀里,安慰道:“其实抱月楼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鱼龙混杂,与我们的气质不符。”流云木讷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我道:“姑娘……我原本以为你是喜欢恩人的,没有想到你喜欢的是越封……”
我没来由地咳嗽了起来,想向她解释清楚,解释的欲望越强烈,咳嗽的声音越大。好不容易等到咳嗽完了,我已经忘记要跟流云解释什么了。
两人仰望了好一会儿星空,我盘算着今天师父估计也不会来了,打算再聊一聊,就回屋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练舞。随着中秋渐进,庄嬷嬷对我的要求也越来越严了,真是让人头疼。
“姑娘,谢谢你。”
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仔细瞧了瞧流云的脸。之前的流云不是这么个感性的人,她也从来不会说这样多愁善感的言语,一切的一切,都从她与越封出去开始变了!难道她与越封并没有去抱月楼,而是……
“流云,是不是越封对你做了什么?”我紧张地问道,并且准备了一系列的讨伐越封的激烈言辞,只等她点头。流云别过头去,许久道:“为什么他会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呢?”
完了完了,越封这禽兽肯定做了连禽兽都不如的事情。一个女人的性子要有突然的改变,十有八九要归结于对她的身体或者心理上做了禽兽不如事情的禽兽们。很不幸的是,我身边的流云就是这其中之一,并且那禽兽还不是一般的禽兽。
“姑娘,流云从小就不指望什么惊心动魄,对我来说,幸福不是锦衣玉食,也不是权倾朝野,我只想有的吃的时候不被人打扰,有的睡的时候不被人吵醒,有的爱的时候不被人抢走。”流云的侧脸有着漂亮的轮廓,她的眼神里有着数不清的悲伤。月牙门处有个影子缓缓地离开了,我跟了上去,看见那背影,流里流气……
我听她这样一说,突然想起经常歪着头,坐在栏杆上,看着天元殿上空被飞檐割裂的天空的越封。白天练舞的空当,我见着那模样的越封,总觉得他矫揉造作,没事就喜欢摆姿势,想引得宫中女人们的青睐,实属多此一举。
现在想来,没准他是真的忧伤。一个是流里流气,一个是死板呆滞,却都是忧伤在骨子里的,真是殊途同归。
这忧伤也有很多种境界,第一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忧伤,通过各种方式来展现自己的忧伤;第二种是不希望别人一下子就看出自己的忧伤,企图用张牙舞爪的表情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忧伤,偶尔却流露出一丝神伤,以显示自己的忧伤本质;第三种是觉得自己不忧伤,但一些细节总是会把他们文艺的本质暴露出来。
总的来说,忧伤可以分成三个境界—看忧伤是忧伤,看忧伤不是忧伤,看忧伤还是忧伤。
越封和宋流云,至少在第二个阶段,并且不断往第三个阶段上靠拢。
流云起身对我道:“时候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
我“嗯”了一声,并未起身,流云也不再叫我,径直往自己房间去了。
我看着流云离去的背影,短短时间内,为自己得出了这样高深的结论颇为满意,再回想起她的话来,心底泛起一丝酸楚。
我所期待的幸福呢?
小时候我觉得生辰当天就是幸福的,因为师父会对我百依百顺;长
大后,我觉得离家出走就是幸福的,因为师父会担心我的下落不明;后来呢,我觉得出谷就是幸福的,因为我想和师父一起看看我没有看过的世界;再后来呢,再后来他说我是公主,所以要好好呵护我……
长阶之上蔓延的夜色,天气真冷。
师父再也没有来过,倒是楚辛,出现了好几次。我起初记着师父的教导,后来也想不起他教导过我什么,只是这漫
漫长夜,有人陪我玩,我倒是十分开心。白天练舞、晚上与楚辛说几句话,倒是十分惬意。上弦月慢慢变胖的时候,越封来了。他单手翻过石头坐凳,跳到了坐在台阶上的我的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久不见。”
自从抱月楼一别后,我与他的确见得很少。虽然他兴趣广泛,和我重合的地方也挺多,但是他那日没出息的情形重现在了我脑海中,我是怎么也无法对他当日里将我推出去的行为释怀。
越封却不以为意,搂着我晃了晃,完全不顾我已经拧成一团的眉头。他四处看了看,喊道:“小云,上酒。”
我厌恶地将他手拿开,叹息了一口气道:“你当这是抱月楼?”宋流云却托了个托盘,上置一个酒壶,两只酒樽,走了过来,让我颇感无力。她将托盘放在台阶上,朝越封施了个礼道:“姑娘、皇上,慢用。”
我见她脸颊上拂过一丝红晕,才想起来问道:“越封,你方才叫她什么?小……云?”
流云瞪了越封一眼,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呵呵了两声,跟了我这么久,她这呵呵,还真是像我。
“请她帮我上酒而已,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来,你看今日秋高气爽,满天星星亮晶晶……”我俩一起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半轮月亮,只此而已。他呵呵了两声又道,“正……正是把酒言欢的好时候,来……”说着他便给我面前斟了一杯酒,递给我道,“咱兄妹俩还没有好好喝过一次,你先干为敬吧。”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流云已经不见踪影,我看着递到眼前的酒樽,觉得江湖儿女不该磨磨唧唧。向来酒品见人品,于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越封咧嘴笑了笑,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对我道:“抱月楼的庄先生先生要开讲那小公主的段子……”
说着饮了一杯。我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伸手将越封拍了拍道:“你说你一个皇帝,怎么在抱月楼被人家那样欺负,主要是害得我……”
他饮尽杯中酒,抬头望月,这个弧度可真是忧伤。“做了皇帝,就少不了要与人怄气。在家与我母亲斗智斗勇,朝
廷上与那些大臣们斗智斗勇,还要与那些各国君主们斗智斗勇。与他们斗,我是皇帝,这皇帝的身份不能受气。那日我在抱月楼,并不是皇帝,受些气也无伤大雅。”
我突然很悲伤地觉得自己错怪了越封,他这样文艺的皇帝,我着实不该与他怄气。想他这番话,与那日里流云同我说的,两人越看越是般配。
“你那舞,练得如何了?”
越封问道。“凑合吧。”我给他斟满了一杯。
越封点点头道:“我今儿是有事情来找你,可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什么事情了,我们喝!”于是我与他勾肩搭背,花前月下,你一杯来我一杯……
“我打小就希望自己有个妹妹,有好吃的分她一半,有好玩的带她一块儿,就像我们那日去抱月楼,我带她去长安街市,像普通人那样……”越封搂着我,醉意十足。
这些话却让我心里暖和,师父与我是师徒情,我的爱情和亲情中一片空白。越封的这番话,的确给我空白的某块地方,增加了一抹温暖的色彩。
“那庄先生的说书段子真好听,但他说的那些皇家秘史,总让我觉得是在听戏。我也希望像他书中所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现实是,我与韩洛打了个赌,赌注便是这尊皇位。可惜我年少无知,原以为自己赢了,其实在这个偌大的大明宫中,输了一辈子……”越封喝光了酒樽中的残酒,又倒了倒,发现没有了,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青铜杯子扔了出去,拿起酒壶,便往嘴里灌。
我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与他一起蹲在了台阶上:“谁都有年少无知的时候,不必介怀。”
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看了看我:“我没有无知过,我母后说我很灵光的。”
我对他的同情如同一粒种子,已经生根发芽。我仰头看今夜的月
亮:“你若真这样觉得,也挺好的。”
越封恨恨地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诅咒你跳舞的时候把脚崴了。”
……
我与越封在这个深蓝的夜色中一杯接一杯,然后各自开始胡言乱语,事后回忆起来,只记得了些片段—
“活宝,你看那月亮,像不像流云,很冷很刻板,有时候逗逗她是不是格外有意思些?每当我看见她那样,我就忍不住……”他说着就走到了庭院之中,踩着花瓣,走路有些颠簸。
我连忙扶住他:“这月亮长得分明像我那师父,从来只把我当做徒弟的师父,哪里像流云了?我看,我看你这是动了凡心呀……”结果明明见他在眼前,却扶了个虚影,自己踉跄了一下。
越封冲我笑了笑,搭我一把手,将我扶在了庭院一边的石凳上:“今天你真是好运气,我……我给你显露显露身手。”说罢从树上残忍地折断了一截树枝,在庭院中间就开始舞了起来。
我坐着有些累,干脆就手支着头半躺在石凳子上,一手持着青铜三角酒樽,看着越封自我感觉良好的表演,时不时地提问提问:“你这摇摇晃晃的,是剑法需要,还是你站不稳啊?”
越封晃了几步,投给我一束严肃的目光道:“这是我越封开创的—醉剑,如何?”说罢一个回转,摆了一道,“你倒是说说,这剑使得如何?”
“好剑”两个字被我生生咽了下去,我想我千万不能打击他,今晚他对我说了那么多心里话,我们还一起喝了酒,就是朋友了:“我师父,你知道的那个,真是甩你几条街了……”说罢我觉得自己真是醉了,酒后吐真言大概就是如此了。
越封甩掉了手中当做剑用的树枝,往我这里走,他走路的样子让我有些眼花:“你说我动了凡心,其实你……”说罢他就扑通一声倒在了院子中。
我啧啧了两声,觉得他这醉相真是难看,放下了支着头的手,一不小心,从石凳上跌到了草坪上。浑身燥热,倒觉得这草坪反而清凉得很,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一边想喊流云再上点酒来,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眼前有个黑影越发靠近,忍不住偏头看去。
那人却是脚在上,头在下,走到我这里俯下身子,一把将我扶了正,目光落在了我手中的酒樽上,我想他定是来抢我酒的,一边摇着头一边努力往石凳子上面爬去。果然他掰开我的手,叹了口气,将那杯子随意扔在了草坪上,然后一把将我横着抱了起来。我这才在迷糊中看见那个熟悉的似乎是那人与生俱来的眼罩,萱草的香味弥漫开来,像我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城。
我摸了摸那人的眼罩,然后冲他笑了笑:“讨厌……”那人的嘴角扯了扯,这感觉再熟悉不过,多少次我贪玩在林子中睡着,他也是这样将我抱回去的。我将脑袋放心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下次……下次,我们……我们……”
“我们什么?”那声音轻轻问道,有热气在我耳根蔓延,只觉得身体某处突然腾起火来,然后一把将他脖子扣住,用力道,“喝酒!”
然后这些就成了我记忆中的片段,像我第二日睁开眼时候看见的日光,洒进这寝殿青砖之上的斑驳光影,串不成行。
床榻尽头站着流云,看见我睁开眼睛,恭敬道:“方才有公公传话来,太后今日见您。”
我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眯着眼看了看她,“嗯”了一声,流云便赶紧过来伺候我洗漱。藕色荷叶暗纹的广袖长衫显示着这次会面的重要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回过神来道:“太后怎么现在才见我?”流云摇了摇头,一边仔细帮我修饰发髻,一切准备妥当后,才在门外久候的小太监带领下,一路前行,连流云都不得陪我。
碧蓝的天空被长乐宫的飞檐分割成两片,我站在大殿之外百般无赖地看着斗拱上的图案,听见殿内偶尔传来的人声。
长乐宫,未央长乐,长乐未央……
真是帝王家美好的向往。长公主当年居住在未央宫,如今这长乐宫是太后居住,想来无论是先皇还是当今的皇帝,对这两位女子,都是深爱之切。不一会儿,那带我来的小太监弓着腰请了我进去。大殿之上,红毯台阶的尽头坐着一位妇人,穿着暗红色的大褂,高云发髻,金色步摇,与殿堂内的金碧辉煌交相辉映,彰显着她女主人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