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被冠上祸国的罪名,如果我只是在这里继续等,她也不会给我正名,更不会给我母亲正名。我来这里这么久,就这样走了,大家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我如果答应她去和亲,那时候,我便可以提出我的条件,就可以达到我的目的。我苏家绝不是罪臣之家,也不会担这个名声。”
流云有些心疼地拭了拭眼角:“姑娘,我去找恩人,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我看着已经走入庭院中的宫人们,领头的太监扯着嗓子喊道:“圣旨到!”
我对流云摇了摇头:“流云,我来到长安就是嫁人的。”说到此处,眼泪没来由地掉了出来,或许从一开始他便知道我要嫁给谁,终究是这个结果,只是过程有些崎岖,此刻找到他,只会让彼此尴尬。或许
这些尴尬中有那么一丝不舍,只是这不舍会显得十分嘲讽,又何必让彼此不痛快呢。
那圣旨中彰显了华夏的财富,无尽的珍宝做足了一个公主陪嫁的场面。
原来我的公主的名分,竟然是要在出嫁当天才会被列入宗庙之中,真是个不错的买卖。
那宣旨的公公正要离开,我上前叫住了他:“公公,留步。”
他停住脚步,跪下行了个礼道:“公主殿下,尽管吩咐。”我看着他,笑了笑,既然她要将我的名分作为筹码,那么我不提出我的要求,岂不是辜负了这场博弈?“公公,且通传一声,嫁与不嫁,在于这长公主是否正名,不在于我的名分。”
公公抬起头来,略微吃惊的颜色一闪而过,很快,这位宫廷的老者回道:“这些重要的话儿,奴才年纪大了,怕到时候传递得出了个差错,表达不好公主的意思,不如请公主当面去与太后说。”
“不用了,她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她。至于说不说得对,公公尽管放轻松,说不好无非是挑拨两宫关系,您心里有数。”语毕,我对流云点点头,一起回了殿内。
暮色四合的时候。这公公只身前来,他的身上有些积雪却不敢在我殿内拂去,仿佛四周充满了毒物,稍不慎便会要了他的性命。
“太后娘娘说,一切按照公主您的意思办,您大喜之日,便是长公主正名之时。”
他打了个千儿,毕恭毕敬地说道。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太后娘娘让奴才告诉您一喜事。为结两国秦晋之好,好事成双,您大婚次日,便是您师父与楚国公主的大婚时候,太后娘娘让奴才……”他之后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耳中嗡嗡直响,直到他退下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反应过来。“流云,你帮我去把门关上,有点冷。”
流云小跑到门边,打发了其他宫人,关上了门。我直起身子,走到了窗口,想起我刚刚到长安来的时候,眼前浮现出的尽是些美好的过往,在这一刻格外刺痛人心。
明明他带我出谷是为了嫁人,现如今不但我达到了目的,连他也顺道娶了人,其实也是美事一件,可我怎么就乐不起来呢?这长安的大雪,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越封踏着月色而来,这月光与地上的雪色合为一体,照得周围亮得很。我让流云熄灭了蜡烛,只燃着铜香炉暖暖手。越封进屋打了个寒战,不满地说道:“你这是要自杀?”
我抬头白了他一眼。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走到我旁边蹲下,靠着炉子暖暖手,然后解释道:“你屋子这么冷,我怕你想不开,要活活冻死自己。”所谓奇葩的人有奇葩的想法,大抵就是如此了。
“你吃过了吧?”我挪了挪地方,对流云使了个颜色,流云便一脸正经地拿了个小铁铲来,将铜香炉的盖子移开,然后在炭灰中扒拉了一下,挖出两个地瓜来,对我道:“应该熟了。”我严肃地点点头,捏了捏:“不错,熟了。”于是一边觉得烫手一边又忍不住撕开皮儿就要吃。
越封咽了咽口水,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长安,你不愧是我皇族中人,遇到这等大事,竟然还有心情烤地瓜。告诉哥哥,你这样大气磅礴的心态,是怎么锻炼成的?”
我不耐烦地推开他拍我肩膀的手,又翻了个白眼道:“我饿呀!”越封被噎到了一般,笑了笑坐到了一边,看着我吃了两口,就道:“要不,你分我一点吧?”真是个没出息的,我一边感慨,一边撕下一小块不屑地给他递了过去。他却一脸欢喜地吃了一口,然后对流云道:“你再分朕一点?”
流云无奈地看了看我的,然后把自己的一整块递了过去。越封刚要接,却被我打了一下:“你这皇帝还跟我的人抢东西吃,传出去丢不丢人?”
越封尴尬地接过流云的地瓜,碍于我的威力,只好不情不愿地分了一半回去。“楚云安的死有很多疑点。”我噎了噎,有些不愿意搭话,越封的声音却愈发得意起来:“哈哈
哈,怎么样,没有想到吧?”我默默地背了过去,继续吃我的地瓜。“好像是设计好了的一般,你觉不觉得?”继续吃地瓜。“朕想了很久,决定不能白白将你嫁过去,咱们不能背着这样的名
义嫁过去。”继续吃地瓜。“楚云安的死肯定是有计划有目的的。”
愣了一下,继续吃地瓜。“你觉得呢?”
我放下地瓜,吮了吮手指,语气十分诚恳地说道:“越封,说点有用的,好吗?”
越封愣了愣,跳脚骂道:“哥和你说了这么多,怎么就是没有用的呢?既然楚云安在我国境内出事,朕本当尽华夏礼仪。结果那边却以楚国风俗为由,只让前去的使臣行了个礼,结果连遗容都未看着,你说怪不怪?”
我为他终于能说几句有用的话感到欣慰。
“朕已命人暗地里去查了,我怀疑那个楚云安压根就没有死!你哪能那么厉害,见完他他就死了?你又不是毒蜘蛛。”越封一边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手心中,一边为自己的判断频频点头。
“那皇上您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越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还在调查中,不过朕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那你是不是得赶在我出嫁之前把这真相给调查出来?”相比之下楚云安是否真的死了,目的又是什么,远不及我要嫁到楚国去那么要紧。
越封犹豫了一下,笑道:“话说其实你有婚约在身,何必着急呢?”
我一听他这话,脑海中浮现出那晚中秋宴楚辛的提亲,觉得十分无力。想这越封肯定说的是这茬了。唉,要是一早知道楚辛这家伙是我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就应该将他踢开。我冲越封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解释下去,十分伤心地叹了口气。
“我想见一见我师父。”每每在我最危难的时刻他总是会出现,但是这一次在他出现之前,我笃定去找一找他。
越封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你师父……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安分待着。”
安分待着?这倒的确是他的语气。我冲越封点点头,便遣了流云去送他出门。心中已有打算—我什么时候安分过?
这嫁人的法子,难不成是个好法子?我嫁人能解决问题,总好过杀人才能解决问题吧。越封曾经说过,不愿意却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叫做责任。
想我糊里糊涂过了小半辈子,能做这么件利国利民的事情,也算是功德一件。我明明晓得自己心中不乐意,却不得不找些理由说服自己。一直以来我总是这也不乐意那也不乐意,如今也得学着长大,去做一些自己不乐意的事情吧。但是心中一直有两件事情放不下—一件便是这楚云安的死,实在蹊跷;一件便是我在和亲前,要见一见师父,不求他有万分痛心的心情,哪怕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境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第一件事情,打着筹备我婚事幌子的越封,暗中派人调查。证明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情比证明这个人没有做过什么事情要简单许多。我起初企图帮忙,却被越封以碍手碍脚为由给拒绝了,只好乐得清闲。
这第二件事情,我找到了流云,倒不是让她帮助我出宫,相反,此刻的未央宫几乎没有人把守,那妇人比任何时候都对我放心,笃定我不会离开这宫里。我只是让流云以她的名义给师父捎了一个口信,考虑到以我自己的名义他也不一定会见面。
月黑风高的长安街的尽头站着一个冻得有些发抖的身影。原本打算这一次要以最美的姿态来见他,所以我选了最漂亮的红色的绸缎长衫,虽然披了一件披风,也不敌这长安冬夜,叫人冷得慌。于是在我和小风不断的跺脚声中,终于迎来了姗姗来迟的师父。
他看着我不断摩擦的双手,有些无奈地解开自己的黑狐大氅,正要覆在我身上,我便抬手挡道:“我……我不冷。”想这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总不至于还要落得让他照顾的分上,给他留下一个不成熟的印象,多么可悲。
师父的手并没有收回去,简单的“听话”二字,就将我之前的心理活动瓦解得干干净净,乖乖地让他将披风给我系好。看见他漂亮的手指有种忍不住的冲动,想着反正就要见不着了,大不了被打一顿好了,于是一把抓住了他手指,那种冰凉很快传到我的指尖,却麻了心尖。出乎意料的是,师父并没有抽开他的手,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然后反手将我握住,放在手边哈了一口气道:“怎么这么凉。”
“我,我要嫁人了。”我冲他扯了扯嘴角,不是为了表达悲伤,而是在这雪夜里实在是冻僵了,“你知道的,我们出谷就是为了我嫁人,没有想到,呵呵,真的嫁出去了,还是为国为民,为民解忧,为百姓服务为……”
话音未落,便觉得被人狠狠搂进了怀中,脸颊碰在他的肩膀处,有种不真实的错觉。他这是在……拥抱我吗?也许只是离别前的不舍。我怕自己太大惊小怪,让他笑话,于是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我知道你是不舍,就算是小风,养了这些年,一下子离别又何尝舍得……”
“你喜欢楚辛吗?”他摸了摸我的头,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
我蹭了蹭脚下的积雪,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道:“师父,小十三从出生起就只喜欢你一个人。”这话是我酝酿了好久,却没有想过会在此刻瑟瑟寒风中说出来。
“养育之情和男女之情是不一样的,小十三。”他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子琢磨不透的味道,有些冷静,有些黯然,又有些哀伤。许是我想多了,我抬头看他正要垂下去的手,紧紧地抓住。他似乎想要抽回去,可惜未遂,只好顺从地不再挣扎,任由我抓住。
“你再抱一抱我,好不好?”
这话仿佛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一处,让他一下子从我手心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往自己的马匹那边走去。
这一次,我绝不会轻易让他走,于是我冲了过去,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他道:“韩洛,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喜欢你,不是养育之恩的喜欢,不是师徒之情的喜欢,也不是君臣之情的喜欢。我喜欢你,我的世界里,也只有你。”
他的手缓缓的覆盖上我的手背,在大雪纷飞的这一刻,让我格外温暖。他可以为我停下脚步,听我说完,即使我嫁到楚国,也没有遗憾了。只是这样小小的满足,没来由地让我觉得有些酸。
这一夜的雪,在墨染的长空下,仿佛一碰就会碎。
“因为你的世界里,从一开始就只有我,你误解自己喜欢我,是正常的。”为什么我听见他拒绝的声音显得那般悲伤?
“韩洛,为何你总不信我这些年来对你的心意?过去我自己不明白,以为我对你像徒儿对待师父,以为我只把你当做兄长一样喜欢。但是我对你和对越封是不一样的,你是我真真切切爱了十六年的男人啊,我从记事起就喜欢你,不曾改变过,为何你总不信?”我几乎是哭着说完这一番话,难道让他信我,就这么难?
“长安……”他解开我紧紧环抱着他的手,转过身来,将右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倾身道:“你看这夜,就像为师一般。而你却是一天的时光中最明媚的时刻,朝阳初升,人生才刚刚开始,充满希望。我将你带出谷,是想让你见到更多更广的世界,而为师,已经老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我见过的最不一样的韩洛,有些悲凉,有些无奈,一种不可言说的心疼在我心头蔓延开来。“你只不过比我大了一些而已,如果这是我们之间不可逾越的坎,你可知道,我比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希望自己老去,只要能陪你一起。”
韩洛的眼睛里有闪闪的东西隐过,他抿了抿嘴,才道:“为师是你的长辈,小十三,我要顾全你一个女孩子家的清白。”
清白?原来这些年他恪守师徒之礼,顾全的是我的清白,这让我好气又好笑。他转身就要离去,我拉住他的手,死死攥着不松开,苦笑道:“就让他们去猜去说去诋毁好了,我们清白得很,十六年来,清白得很!”说到这里,原本已经消停的眼泪又一次涌上来了,已是泪如雨下。是啊,清白得很,可是这种清白,并非我愿;这种清白,时刻提醒着我的可笑;这种清白……谁爱要谁要!
他离我只有两步的距离,却没有转过身来,好像又是我的一场无理取闹,这些年他似乎早已经习惯了。我加快了几步,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他。那披风就在此刻滑落到了雪地上,寒风过境也顾不得冷了,就这样倔强地站在他面前,那件红色的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师父缓缓地俯下身捡起那件披风,掸了掸上面的雪,轻轻将我绕了一圈,重新要将这披风给我系上。他微微倾身靠我极近,连他鬓角上的雪花都能数得清楚。我轻轻抬起手来,碰了碰他的鬓角,他也不躲开,专心致志地帮我系着披风。他睫毛微微抖动,是一幅多么美的画面。
“韩洛,我喜欢你。”
他的手停止了动作,眼皮想抬一抬看我,却始终没有敢迎上我的目光。转瞬间,他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帮我系这个蝴蝶结,只是他的手在从未有过地发抖。
这一刻我突然涌起一种无法把持的冲动,踮起脚抬起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他刚刚抬头我便将上唇覆盖了上去。那两片本就该属于我的冰凉,触碰了之后震在心尖上。他想要移开自己,却被我狠狠地抱住。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只觉得这风雪长安夜中,只有我们二人,不再是师徒,不再是君臣,我知道自己爱他,就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才分了开来,他直直地看着我,我却开始目光闪躲,仿佛做了件错事。我也的确做了错事,而我做了错事心虚的时候一向喜欢嘴犟:“你刚刚说我们清白,你看我们已经不清白了,你看我是不是得对你负责,好歹我也是华夏的公主,要钱有钱的,也不会委
屈了你,你……你……”原本很快的语速,看他却仍旧面无表情,我终于说不下去了,带着哭腔质问道,“亲就亲了,你到底想怎么样?罚我
站几个时辰还是怎么着?我就是喜欢你,站了十个时辰也还是喜欢,怎么了!”
他嘴角带着戏谑,然后摸着我的脸颊无限温柔地说道:“小十三,乖乖去成亲,我……”
不等他说完,我轻轻用手指覆盖在他的嘴唇上,或许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嗯,也都做了。我冲他笑了笑:“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无需多说了。韩洛,再见,我要去成亲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想我这一生以来每次争吵都是我雄赳赳地离开,所以这次也不例外。冲他笑了笑,转身走到小风面前,一跃而上,策马而去。
这个我爱了十六年还会继续爱下去的男子,这一刻,也许就再无可能了。不敢再想下去,此刻除了坚强地走下去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