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点头:“这位小哥说的极是。”
越封笑了笑,蹲在凳子上,拿起酒壶就往嘴里倒了些梨花愁,随手又抓起了一把花生,往天上抛了一颗,张开嘴稳稳接住,冲我笑了笑道:“没想到你看得挺透彻嘛。”
我冲他谦虚地摆摆手:“事物往往并不复杂,复杂是因为人本身忘了自己的目的。”
越封又吃了几颗花生,在牡丹阁一位姑娘的琵琶声中,问我道:“你觉着这秘闻,可信吗?”
我摇摇头,看了看盘里的花生,所剩无几,遗憾道:“台面上讲的秘闻,那便不是秘闻。”正如我之前所想,无论是驸马追随长公主而去,还是驸马之死是为了警醒长公主,恐怕都不是事实。至于事实是什么面貌,我看了看周围的歌舞升平,一派热闹,越发觉得自己此刻没来由地孤单起来。那个我毫无印象的娘亲和父亲,留给我的竟然只有传说。不过,二十年前的旧闻早已残缺,在人们的回忆中日渐华美圆满下去,倒也很好。这十几年来,我的世界里只有师父一个人,不觉得遗憾。
欷歔之余,便有小二过来添茶斟酒,一边说道:“各位客官,一个月后,庄先生将会开讲那个那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的神秘故事。”
民间关于这个小公主的传说是众说纷纭,我倒十分好奇庄先生会讲出怎样的与众不同,十分默契地和越封相视一笑。
在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中,牡丹阁的表演压轴上演。
我对美一直抱有执著的向往,这一点从我告诉楚辛那个“曾美丽”的假名便可看出。我打算留下来欣赏这牡丹阁的歌舞表演,可越封却是不愿意看的,无比厌烦地皱着眉道:“你若是想看,我家里随便排一排,也比这好多了。”虽然他把“家里”两字说得分外轻描淡写,但看我咬牙切齿的表情,只好坐下,“只能看一会儿会儿啊,时间太晚,万一我母……我娘找我,我下次可不能带你出来了。”
我头如捣蒜。歌舞的开始果然不同一般,一个浅绿的衣服的姑娘欣欣然出场,只是甩了甩水袖,大家就纷纷鼓起掌来。我怕太不合群,也站起来喝彩,结果被越封按了下来。
我想越封真是道上混的大哥,如此低调,真是叫我不得不佩服,还未感叹完,就听见身后有个男声道:“都让让,都让让,刘公子这边坐这边坐……”
我刚夹起一个锅贴,只好将锅贴放到了碗里,回头看。
我和越封出来玩,就是看热闹的。
“你们起来,你们的账算刘公子账上了,快让开。刘公子,您这处坐,等会青青姑娘还要唱曲儿呢。”蓝色小褂子的小厮,一边哈腰往前走,一边指着我喝道,这表情变化之快,和我先前让越封让座、对楚辛微笑有的一拼。
我端起桌上盛着锅贴的小碗,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厮。
蹲在长凳上的越封,掸了掸衣襟,坐下来道:“先来后到,我们早就占了这座儿了。”
我见越封都已经发话,立即跳出来附和道:“这东关街上没有不给……我哥面子的,你们这帮人,说话给我当心些……”说罢我回头冲越封一笑,笑容中包含了“怎样,没给你丢脸”的意思。
再回过头一看,周围不知怎么冒出来好些人,看样子都是那刘公子的手下。
“臭小子,说什么呢!”说罢就要过来推我,我哪里是随便被人推的角儿,我立即就往后跳了一步,与越封并肩而立。
越封果然不是盖的,冷冷地说道:“我苏跃出来混,靠的就是三样东西—够狠、讲义气、兄弟多!”说罢接连竖起了四个指头,我赶忙上前,将其小拇指按了下来。
你看,帝王就是帝王,比起我那句“我要带着小风浪迹天涯,再也不回来”的口头禅,他的确是大气磅礴得多了。不由得要生出对他刮目相看的崇敬,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
突然人群中传来了笑声,笑得十分刻意十分洪亮,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连那台上的姑娘都不带唱曲儿了。
显然台下的热闹比台上的好瞧多了。
这刘公子家中的伙食一定不错,面色红润,额头泛着油光,肚子溜
圆。他将手中的扇子插在了脑后,从人群中摇摆了出来,喝道:“我今
儿倒是要瞧一瞧,谁敢在长安东关街这块儿称大哥!”
我想起越封刚刚说的那话,心中边便有了底,一手端着碗,一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抬头骄傲地说道:“我哥!”心想我可没有在这关键时刻给他丢了威风,说完满意地冲越封抬了抬眼角,他的神色却着实有些……有些微妙。
那刘公子看了看我,旁边人一片哄笑。所谓人多势众,但我不怕,心想这回可以看见越封的撒手锏了,于是十分激动地腾出一只手来想要捅一捅越封,暗示他该出手了。还未来得及捅,就觉得被人一推,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越封。只见越封哗的一声打开扇子,遮着嘴巴对我道:“活宝,你去解决他们!”
我端着一个锅贴,踉跄地站在这刘公子面前,抬起头来,一脸愕然。
那刘公子走上前来道:“哟,这小公子长得真是俊俏,不比我府中的那些婆娘差,让大爷我瞧瞧……”
我虽然对长安男风盛行略有耳闻,但略有耳闻和亲身经历是有好大一段距离的。眼看着只肥嘟嘟的肉手慢慢要伸向我的脸蛋,我痛苦地将头扭到一边,心里直懊悔:师父,我原本不该同你吵架的。
那刘公子话音未落,我只觉得眼前一闪,剑光过后,大家一片沉寂,眼前刘公子明显也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眼前人。
我差点要喊出声来—师父,出来混,就该像你这样!
但这感慨很快被压了下去,心中无比期待。曾听说书先生讲过江湖中的上等剑客是杀人不见血的。比如一剑挥过去,那人的脖子会出现一道小口子,然后变成一条血缝,然后刷的一下,头掉了!
师父的出现到出手让我都看不清楚,可想而知,一定是极其高超的剑术,眼下我死死盯着那人的脖子,大气不敢出,等待着激动人心的对方头断的时刻。
刘公子在我眼睁睁地注视下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正想笑,这脖颈处的扇子,便生生断了下来。那些小厮们连忙过来扶着已经吓得站不稳的刘公子,七嘴八舌分外聒噪。师父皱了皱眉,道:“滚。”
众人应声而去,可谓来去一阵风。
这一瞬间,我的世界崩塌了一次,缓缓地回过头去,将手中那碗里的锅贴塞在嘴里气愤地嚼了爵,咽了下去,将碗啪的一声搁在桌子上,
瞪着越封,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跟我解释!却只见越封赔着笑,一边道:“活宝,误会……误会啊……”一边走到师父跟前,拍着他的肩膀,揽着师父的脖子道,“大哥,太牛了!大哥,好手法啊!”
我走到他俩跟前,推开他揽着师父脖子的手,戳了戳他的肩膀道:“你不是说你出来混,带着三样东西,什么够狠,什么够义气,什么兄弟多吗?怎么把我给推出去了?”
越封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摊了摊手,显得我好像很见不得世面一般:“我把你推出去,讲的是不是个狠字?讲义气那是对你们而言,你们得对我讲义气。”说罢附到我耳边,“朕乃九五之尊。这兄弟多嘛,只是吓吓他们,他们拿捏不准,就是心虚了,我们要从他们的内心击败他们!”说罢哈哈哈三声大笑。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想九五之尊做到这个分上,恐怕也是前无古人,后面的来者也不是能轻易超越的了。冲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悲哀!”
他便停了笑,噎着了一般。
师父却不理我们,收了剑便往外头走去。我丢下越封,立即也跟了出去:“师父,哎,等等我哎,师父……”
等到一个清净处,师父才停下,我一路上想着那说书里面的故事,男女吵架时候,女的都要口口声声道“你听我解释呀,你听我解释呀”,但就是不说要怎么解释,这才是女人味。所以我这一路将“女人味”表现得十分到位。
师父道:“你说。”
我愣了愣,心想他不是该“我不听,我不听”吗?怎么……我一心虚,低下头,用左脚尖蹭了蹭右脚尖。
“她不说,你说。”
我顺着师父说话的声音,看了过去,果然越封也垂头丧气地跟在我后面不远处。
我这人有个很明显的优点,褒义是这么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些不理解的人会说见风使舵,但不管怎么说,我这方面的反应的确是很灵敏的,主要表现在我此刻立即跳到了师父的身边,指着越封道:
“你说啊,说啊!”一边抬头冲着师父微笑了一下。师父瞥了我一眼。
越封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我就来看看,体验体验民风,嘿
嘿……”说罢拉了我一把道,“快回去,不然就要被发现了。”我拉着师父的手道:“师父,你刚刚那剑法真是绝了!好!”说罢就要鼓掌。越封冷笑一声:“江湖传闻的韩家剑法,重出江湖,竟然是为了救这样一个丫头片子,说出去不知要笑死多少人了。”“她不是丫头片子,她是公主。”师父回道,他冰凉的嘴角似乎很少弯起来过,越封听了讷讷地点了点头。
我看了看师父,有些疑问却一时想不起来,师父拍了拍我的头:“小十三,你跟他回去,以后不要出来乱走,那个什么楚公子,你离他远一些。”
越封上前要来拉我,我恨恨地甩开了他手,我恨他坍塌了我对道上大哥美好的憧憬!“小十三,你随他回去,我过一段时间,便去接你。别再贪玩了。”师父的话在我耳边回响。他的背影消失在这长安夜色中,捣衣声砰砰,好像敲到了我身上的某个角落。
他方才说“她不是丫头片子,她是公主”,
原来这些年,他对我呵护备至,全然因我是公主。果然人人都想当皇亲国戚,连师父这般冷漠的人,也因为我是公主对我好一些。我心中某处竟然有些酸酸的。“回去吧。”越封拍了拍我的肩膀。
落寞中,我吹了个口哨,小风应声而来,我们又花了好长时间去找到了越封的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