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霭散去,海天交接处,深圆的太阳被赫赫霞光冉冉托起,映透浩瀚无边的大海。海面上,万点金鳞跃跃跳动,与红云相接,天水一色,壮丽无比。各种海鸟,冲破黎明的寂静,清脆地鸣叫着,欢快地迎接新的一天。晨练结束的冯彦钧躺在床上,隔着拇指粗的铁栅栏,细数着每一个黑夜白昼、日月星辰,焦急地等待着重获自由的日子。
快了,还有105天他就将离开这禁锢他多年的监狱,与她去过平凡的生活……一想到这些,他胸中总是莫名地兴奋、快活。
还没来得及再次细细品味那曾经美好的回忆,狱警打开牢门,送来早餐。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报纸来了吗?”
这是他每天最为期盼也最为激动的时刻。
报纸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记载着她所在城市的许多轶闻趣事,有时,也可以看到她的身影。爱屋及乌,甚至,报缝里的寻狗启事他都会一读再读,而且还读得有滋有味。
她每个月都会按约定来信,整整三年多啦,四十封问候,早被他烂熟于心。虽然信上无关情爱,但几句关心几句教导,足够了,足够帮助他度过这漫漫长夜。
是的,她——就是自己的希望与未来。
他急不可耐地打开报纸,浏览报头。突然,他的手稍迟滞了一下,又刷地翻到二版。
二版头条:
女警凭空消失,谁是幕后真凶?
中江市中江实业开发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苏介之女程诺于2002年8月13日晚11时25分,在金城区金尊娱乐城突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这是一天前发生的事情!
顿时,他脑袋懵住,两眼直直地瞪着报纸上行行黑字,所有喜悦期望梦想,眨眼间被人从高空推落……
他出生于台岛,16周岁服兵役,后来加入台特种部队,有过多次辉煌战绩。然而,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他所在的“金雕”特战队遭到围捕。有讽刺意味的是,围捕他们的人,却是与他们同属一个军队下的另一支特种部队。
那一天,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身边朝夕相处的战友一个个被狙击枪射中,脑浆迸裂地惨死在他眼前,他趴在悬崖壁上,一动不动,整整十天,才躲过这场劫难。他很清楚,他们“有幸”成为部队高官走私的牺牲品,可仅以他个人的渺小能力,根本无力撼动多年来盘根错节的官场黑山老妖。为了家人的安全,他选择了逃离,发誓永生不再踏入台岛半步。他来到繁华富裕的港岛,隐姓埋名。因为没有身份证明,他思虑再三,选择了盗窃。他独来独往,把目标基本对准来港观光旅游的外国富人,很少光顾港岛权贵,绝对不招惹台岛人士。
自出道三年来,他就作案百起,成为港岛黑道史上最具传奇性的人物,人送绰号“壁虎”。港岛警方拿他毫无办法,最后由署长亲自下令,悬赏50万港币捉拿“壁虎”。此命令一出,港岛各警署一夜之间竟捉到10只“壁虎”,还有8个在押犯承认自己就是“壁虎”。最后经过调查,这么多“壁虎”全是冒牌货。而真正的“壁虎”却在和朋友喝酒,待他喝醉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牢房中。他歪头想了想,明白被朋友出卖后才被警察抓起来。他在牢里转了两圈,悄悄侦察一番外面的警戒。
这时警察署的大小官员正在欢腾庆祝,警卫疏松。他立到窗前,扎起马步,双手肌肉绷起,居然将窗户上拇指粗的钢条拉弯,然后如狸猫般无声落到地上,跃墙而出。一个月后,他又被一名与他有肌肤之亲的舞女出卖。这次,警署把他关在严密无缝的囚室内,却仍在审判途中,让他找到机会逃脱。
第三次被一个同行出卖。此人曾经受过他的帮助,但为了50万港币的赏金,毫不犹豫地把他送进了警署。他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警方将他赶尽杀绝情有可原,但被朋友出卖,实在令人心寒。可是,有家不能归,没有朋友可以信赖交往,在这世界上他孑然一身,这种不见天日的幽灵生活,该如何继续下去?
1998年冬,他又一次越狱成功。眼见农历春节将至,他打算到别的国家躲上一阵,独自过一个安全平静的新年。为了积攒路费,他还得继续出手。
九龙德福商城内,他盯上了一对从大陆来的母女。母亲烫一头干练的米黄色手指卷,一身高雅简洁的夏奈尔冬装,肩背玛佰利包,女儿则是貌似普通的牛仔装,实际也是世界级品牌GUESS。
这种有钱人,平时不会带多少现金,不值得他下手,但母亲的佩饰绝对价值不菲。他一直跟踪到她们下榻的酒店,寻找下手机会。
酒店走廊内,他不期与那女孩相遇。她明亮漆黑的眼珠淡淡扫了他一眼,就在擦身而过时,他隐约看到女孩的嘴角突然弯起一道优美的弧度。那美丽得意的笑容,如果换在同行脸上,他会觉得很诡异,会小心一些,但那女孩子看上去年龄不大,脸上稚气未脱,绝对不会有如此敏锐的感觉。何况以他的身手,当年多少经验丰富的特种兵,都自叹弗如。
小偷嘛,这时候绝对不能像小偷!他回头,色狼一样,盯着她背影微微勾起唇角。女孩腰挺背直,走路端正有力,大约是长期进行锻炼的结果。不过,他根本没当回事。摸清母女所订的房间后,他回到住处,一直睡到夜半,才悄然返回酒店,从五楼餐厅处,手脚贴住墙壁,好似壁虎游墙,迅速攀上二十五层,悄无声息地潜入黑暗的房间内。
他踩着厚厚的地毯,接近床头。那母女俩正沉睡,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得意地笑笑,看到玛佰利包放在女儿这边,便走过去,边竖耳倾听周围动静,边灵活地翻找首饰。收获有一点,但白天那母亲颈上戴的戴欧妮钻石项链才是最值钱的。他敏锐的双目扫过母女俩头部,确认钻石就在母女枕头中间的盒子里,便伸手去拿。
突然间,女孩杏眼忽睁,同时出拳直捣他的胸部。
在女孩睁眼时他已经感觉到,他迅速后退一步,躲过她的迅猛一击。就在这时,房间内灯光大亮,女孩鹞子翻身,从床上跃到地上,又出一拳。他闪身轻松避开,虚晃一招,滚过床铺,顺手拿到钻石,同时扯下被单,一把裹住跑向门口的母亲,吓得母亲大叫救命。他向来要财不要命,一回手,将那位母亲放倒在地上,转身就走。
女孩冷笑两声:“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声音清脆圆润,好似珠玉琤。他忍不住回头:“凭你?”
她手掌轻击三下,清纯的脸上带着必胜的得意:“你试试看?”
女孩话音未落,他意识到房外已经被警察包围了。他迅速折过身,向她虚晃一招,闪电般蹿出窗口,弹力胶丝长线在他飞身跃出时,已经结实地挂在把手上。眨眼间,他荡到三楼,踹窗而入,然后又极快地穿过对面房间,从另一侧跳下楼。刚刚坠地,布控的警察也大吼着冲过来,他一枚石子漂亮弹出,击中最近的警察,然后几个利落的跳跃翻身,拐入小巷,几个转弯,人眨眼不见。
他返回住处,倒在用极细且稍有弹性的丝线编织成的蜘蛛网上,细细回想今天的遭遇。很明显,这个女孩不是普通的柔道选手,而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能和港岛警官搭上关系的,自然也应当是他们的同行。他闭上眼,对自己今晨的大意,不仅没懊恼,反而觉得很刺激。确实,这个女孩不简单,如果再积累些经验,绝对会成为一名优秀警官。可惜,地域所限,他们很难成为对手!
休整三日后,他再次出门。这回,他没想做案,手头这点货,足够他吃三个月的,钱多了也没处放,反倒是负担。他打算先到旺角新世纪广场一次性购买五天的食品,晚上再找个女人泄泄火,等把货出尽,就离开这里。
此时世纪广场内人来人往,大多是大陆游客。他鼻梁上挂着副银边眼镜,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劣迹斑斑的“壁虎”大盗。
很不巧,在男士服饰旗舰店,他又与那名女孩相遇,他想:她是在为情人买礼物吗?
他虽然换了装束,但女孩仍然认出了他,不过,她惊讶的表情瞬间变成纯洁的笑容,并没有做出任何令他不安的举动。他觉得还是自己先离开比较好,于是两人再次擦身而过,迈出一步后,又同时回头。为这份默契,他对她笑了笑,她亦点点头,伸手做了个拜拜的动作。
他有个习惯,白天出门后,就不再回家,而傍晚在接近自己住处时,也绝对不会直接进入房间。他在附近的小区转悠得差不多后,又乘着电梯楼上楼下绕了几个圈,这才拐进一条深巷,眨眼间不见了身影。躺在房间里的蜘蛛网上,他犹豫着是否还要出去找女人时,突然感觉身下的蜘蛛网轻轻颤动起来。他一个激灵坐起来,打开手上的监视器。监视器里出现一个女孩娇美如花的脸,她微锁眉,正小心地观察。
真是阴魂不散啊!又是那个白天遇到的女孩,她怎么找到这里的?她会不会带警察来?为防万一,他迅速地打开北面窗户,一手拉住窗沿上系着的一条极细丝线,没两秒,就出溜到地上,瞬间隐入黑暗中。
这一带他非常熟悉,也有预定逃跑的路线,但他绕小区一周,并没发现其他跟踪人员,不免有些火大。这个小丫头,居然能找到他的落脚点,而这,是本地警察一直没有做到的。
这时,女孩身影又出现在小区的小路上。
他嘴角不自觉扬起。
有时,好奇心害死人!冯彦钧忘了猫和老鼠的游戏规则,决然来了个老鼠捉猫。女孩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他从后面敲晕。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蜘蛛网下。
她看到他,一脸恐惧,颤声问:“你……你想干什么?”
他温和地提醒:“这是间地下室,没人会救你出去!”
她打量了下四周,认命地垂下头。
“害怕了吧?”
她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摇摇头:“听说‘壁虎’从不伤人命!”
他扑哧乐了:“那也要看什么时候!”
她不语了。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程诺!”她并不隐瞒。
“多大了?”
“20!”
“还在上学吧?”
她点头:“我是放寒假来港岛玩。”
“身手不错嘛!”
“比你差多了!”
“呵呵!你才多大!”他开心地笑起来。
她见他一脸温和,胆气陡增:“你为什么抓我?”声音听起来挺无辜。
“你一直在跟踪我啊?”他轻声提醒。
“可你偷了我妈妈的首饰,还那么贪心!”
“嗯——”他承认:“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那就去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
他又忍不住笑起来:“我没有钱,没钱我怎么活?”
她皱起秀气的眉头:“你有手有脚也有大脑,年轻还有力气,做贼很光荣吗?”
他抽抽嘴角:“我没别的办法!”
“可笑的借口!”她冷哼。
唉!她明白什么,如果自己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眼前,只怕杀手会先杀上门。他不想和她争辩,又问:“你是警察学院的?”
“没错!”她扭过头,不看他,但他已经猜到,她正在观察环境,以期寻找逃跑机会和路线。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逃亡,她的这点小伎俩怎么能逃过他锐利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是‘壁虎’?”
“废话,你是通缉犯!”
“你又是怎么发现我到酒店踩点的?”
“鬼鬼祟祟的,不让人发现都难!”然后,她倒下,“我困了,睡觉!”
他先观察了一番门外的情况,确定安全后,爬上蜘蛛网。
她惊讶:“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它曾告诉我你跟踪过我。”
她恍然大悟:“狡兔三窟,你也太聪明了!”
他但笑不语,关了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
“你不怕我逃走?”
“你试试看?”他戏谑。
她当然没那么傻:“我不跑,只想问你个问题。”
“嗯!”
“你当过特种兵吗?”
“……”
看来是不想回答,换个问题:“看上去你还很年轻,为什么要走上犯罪的道路?”
“……”
“你今年多大了?”
“……”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我睡着了!”他翻过身,背对着她。
她哼哼两声,不再说话,房间内重归于夜的寂静……
夜半,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刷地睁开眼,眼前虽然一片黑暗,但他已经感觉到,女孩正猫腰接近自己。
她想生擒自己吗?他好笑,继续装睡。
她站在他身下,闪电般挥手,扫过他的后脖颈。他闷哼一声,晕了过去。她得意地笑起来:“谁让你装大!”她把他捆得结结实实,打开灯,不轻不重地在他脸上扇了两掌。他醒过来,眼睛有些不适应光明,瞳孔缩成一团。她蹲在他面前,小手使劲捏了捏他的胳膊,脸上有丝不解,然后又去掐他的大腿,自语:“没那么硬啊!”
这就是他特殊的身体结构!他忍着笑:“你想错了,我真不是特种兵!”她的手从他胸肌后腰摸过,相信了他的话,而他也在她大胆无知的“调戏”下,居然起了生理反应,于是赶紧缩了缩身体。
“我手机呢?”她问。
“扔了!”
“傻小子,你以为这样我就报不了警吗?”
他无语,他可从没这样想过。
她拍拍手,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他紧盯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
在她打开门的瞬间,门上落下一张银色的大网,还不待她有什么反应,大网已经收紧,把她吊了起来。他歪抿着嘴,看着她因气恼而涨红的小脸,惋惜地轻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他展开缩骨功,肌肉收缩,胳膊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拧去,然后又如没骨头的面条,一点点从绳索中退出来。
她看得目瞪口呆。
他站起来,只听嘎巴嘎巴几声闷响,待所有骨骼复原,他才走向她,解下绳索,把她扔到床上。
她结结巴巴问:“这……这是啥功夫?”
“特异功能!”他食指托起她柔嫩的下巴,“还想跑吗?”
她摇摇头,痛快地说:“不跑了!”
她双眸如水,灯光下璀璨夺目,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有着如此单纯可爱表情的女人,他心口莫名一悸,松开她:“那就不要打扰我睡觉!”
“你不寂寞吗?”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问。
真的不寂寞吗?
是的,不言而喻,他很寂寞,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苟延残喘。可她怎么看出来的?这个问题好似与她年龄极不相干!
他歪头看向她,她也看着他。
他笑了:“有点,我缺女人!”
她的脸白了白:“我……我还是学生呢!”
他移开视线,躺正身体,把脸对向房顶。
好久,不见他有什么恶意,她忍不住又出声:“你要离开这里吗?”
他身体一抖,瞬间又恢复平静,轻轻问:“为什么这样想?”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现在又敢这么放心地把我放在你身边,说明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我杀了你呢?”
“你不会,你眼里没杀气!”她很笃定。
的确,那么多出卖过自己的人,他从没找过他们的麻烦!他觉得眼球有点涩,这世界上,有谁还能够让他相信?
他长吸口气:“不要再废话了,还让人睡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从蜘蛛网上跃下来,黑暗中烧开水温了杯奶,坐在仅有的一把木椅上,边吃边默默发呆。程诺从房间内数层窗帘的空隙中,明白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她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什么时候放了我?”
“现在你随时可以走!”
“你不怕我报警?”
“只怕你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打开灯,走过去:“我饿了!”
他替她倒了杯奶:“冰箱里有面包、火腿,爱吃什么自己取。”
她接过奶,一饮而尽,他则继续往口里塞面包。突然看到一只细白的食指向自己勾过来,他一愣。那食指直接勾住他下巴,然后稍稍用力,他抬眼静静与她对视。她小脸凑近,秀眉微收,仔细打量他,黑珍珠样的瞳孔好似壑谷清泉,流淌过他的心田,他寂寞干涸的心蓦地一片清凉。
她浅粉的唇边漾起笑容,抽回的手直接拍向他的脑袋,他没有躲。
“纯帅哥一枚,干嘛要糟蹋自己?”
他斜瞟着她:“生活所迫!”
她坐在地上,手肘支在他腿上,骨头硌得他有点痒,他忍着没动。
“你哪里人?”她问。
“台岛。”
她沉默了一会儿,表情严肃:“犯了什么罪?”
“我没有犯罪,我是被冤枉的!”他不喜欢她这种口气。
“你相信我吗?”
“不知道!”对他的某些恶劣事迹,做为一名准警察,她肯定听说过。
“是不是所有人都出卖你?”她看着他的眼。
“嗯。”他依然相信这世界上有人值得信赖,但不知这个人会是谁。
“能说说你过去吗?”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