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怎么突然换了司机?李震宇愣瞪着他们,脑中不由闪过一丝阴霾。李进瞟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问:“要出去吃饭吗?”
“嗯!您换司机啦?”他强忍着内心的巨大波澜。
“是啊,大年辞职了!”李进轻描淡写,进了小院。
李震宇顿觉世界一片昏暗,他呆立半晌,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来,才回过神,脚步沉重地来到酒店,强装笑颜对比他还提前到的林莫泰道:“林哥,让你久等了!”
“我也才到不久,震宇,过来坐!”他热情地招呼。
一会儿,菜品上齐,两人闲聊片刻,李震宇适时问:“林哥,有关丰鑫科技背景资料及财务明细你拿来了吗?”
林莫泰从皮包中抽出一份文件夹,说:“我都打听过了,丰鑫科技没什么特殊背景,公司老总郑知行白手起家,生产技术销售一把抓!”
李震宇非常失望:“去年丰鑫科技应该有亏损吧?”
“那是因为去年有一批货款没收回!”他回答得很干脆肯定。
李震宇确定从他口中再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于是悄悄打开手机录音机。因为上次林莫泰仓促间提起大年在程诚死亡前与程见过面,李震宇没来得及留下任何记录,为了稳妥起见,这次他想把这个证据实实在在地录下来。
“林哥,上次你具体什么时间见到的程诚?”
林莫泰目光一闪:“呵呵,我只觉得像嘛,不一定是啊!”
他的心蓦地一抖:“是吗?你应该认识程诚的吧?”
“呵呵,我都有六七年没见过他了,何况程书记那么大的领导,怎么会跑到郊区那么个低档的饭店去就餐呢?!”林莫泰表情自然,仿佛前几日他都不曾谈起过程诚。
李震宇深知林莫泰是个严谨之人,上次所言,他绝非信口雌黄。李震宇窝火透了:“林哥,你在六号晚那么认真地对我说你在程诚死亡前见过他,怎么这次又否认呢?”
“震宇,我可从没肯定那人就是程书记呀!不信你去问我的同事,当时还有乡镇干部好几个人在场,他们都说没看到过!”
他们又不认识程诚!李震宇气得简直冒烟:“你当时一见大年,不就一眼认出他来了吗?”
“大年是谁?”林莫泰很惊讶,“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李震宇两眼死死地盯住他,直盯得他发毛,才冷声笑道:“林哥,但愿你由于知道了某些事情的真相,他们最后还会放过你!”
林莫泰登时脸色惨白:“震宇,你在说什么呀?我知道什么真相?我可是守法公民,谁不会放过我?”
李震宇站起来,继续威胁:“你也要给自己机会,是把这黑锅让我替你背,还是你自己找倒霉?”
灯光下,林莫泰额头上冒出无数晶莹细碎的汗珠,他紧张地咽着唾液,强笑着:“呵呵,震宇,咱同学之间随口乱说的话,你可不能上升到严谨的法律角度来思考,你这不是存心吓唬我嘛,我对法律可是一窍不通的。”他再也不敢多做停留,一会儿,便借口告辞而去。
怎么突然间全变了?而且变得合情合理令人找不出一丝破绽!李震宇迷茫了,他又想到了钱秀珍,然而,当他再到丰鑫科技去打听她时,公司里的人告诉他:因丰鑫科技上年度外债没收回,经济情况很糟,没有兑现原有的薪酬承诺,所以钱秀珍一怒之下辞职了!他惊呆了,心中的阴影越扩越大,更加急切地寻找大年下落,以便消除自己强烈的预感。
他来到大年的家乡,寻遍他所有的亲戚朋友,没有人知道他辞了职,又究竟去了哪里!
所有的事实都摆在眼前,已容不得自己再为他辩解!这个生自己养自己的男人,这个有着令人仰视的身份和地位的男人,拿着自己的爱情,卑劣地骗取了程家的信任,害死程诚!
刽子手——这三个血红清晰的大字深深印刻在李震宇脑海,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浑浑噩噩地走出旅店大门……
李家的联排别墅如往日般笼罩在宁静祥和的灯光下。这时,一辆银色卡宴嘎地停在门口,从车上跳下一名愤恨得浑身发抖的男子,他咣当踢开客厅的门,带着一连串急促生硬的脚步声,直接闯入李进的卧室。李进正穿着睡衣靠在床头上看书,见儿子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他摘下眼镜,皱起眉头:“你这是怎么了?”
李震宇怒极,竟然哈哈大笑:“我能怎么呢?我虚伪高明的老爸,您好悠闲哪!”
李母大声呵斥:“小宇,你什么态度!你怎么能和你爸爸这样说话?”
李进制止她:“你先不要说!”然后,他目光严厉地看向李震宇,“你这律师当得越来越有出息了,敢教训老子了?”
李震宇早就激动得不能控制自己:“我哪敢!我是来向老子通报一声,我很荣幸地查到杀害程诚的凶手,老子您是不是也要宰了我?”
“放肆!”李进大怒,手中的书,直直向李震宇砸去。
他连躲都没躲,血红的眼里,燃烧着熊熊火焰:“被说中了也不至于这样啊!您身份这么高贵,地位足以令人俯首膜拜,您还有什么不知足呢?非要从伤天害理的跨国赌场里抽取保护费,造成那么多人家破人亡,您晚上真睡得着觉吗?”
“你个混蛋!”李母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怎么可以这样诬陷你爸爸!”
火山已经到了喷发的临界点,上帝都无力阻止岩浆的奔涌!李震宇目前正处于这个状态。“只因为小诺追查跨国赌博案,您就派人把她绑架,还要加害于她。可惜,您计划失算了,然后您又利用我的爱情,接近程家,害死程诚!哈哈!您可真卑鄙!你……”
“你个畜生,不要再说了!”李母泪流满面,发疯似的捶打他,“不要再说了。”
“让他说!”李进指着他,嘴角抽搐,手指哆嗦得厉害。
“……你们可知道我对小诺是什么感情吗?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利用我!难道我的终身幸福也抵不过你们的利欲熏心吗?”说完这话,他的心都在滴血,他和她,再也没有了未来!他转身咽下泪水,苍凉地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您好自为之!”
卧房的门被砰地摔上,李进没有动,目送那悲痛沉重的背影眨眼消失不见,他才幽幽叹口气,脸上疲惫顿现,喃喃自语:“唉!一步错,步步错——”
李母追之不及,回来便哭倒在床上,绝望至极:“以后要怎么办好啊!”
“别哭了,能有多大事呢!”他笑着安慰她。
她后悔不迭:“当初都怪我眼浅,是我害了你!”
“说什么胡话,没你怎么有我的今天,既然发生了,急也没用,到时候会有办法的!”
他的镇定自若感染了她,她抬起泪眼:“那小宇怎么办?”
“别管他,等他恢复理智我再同他讲!”他温柔地替妻子放好枕头,轻声说,“好了,先睡吧,一切终将过去!”
是的,一切终将过去,不论它最终是什么结果!在爱情、家族荣誉和正义之上,李震宇显得那么无能为力,他没办法接受失去任何一方的打击,他一头扎进旅馆,和着眼泪一口口猛灌辛辣的烈酒,只期望这只是一场梦,一场自虐的梦而已。
长时间凌迟般的内心苦楚,终于被大量的酒精麻木了,现在,他什么都不用想了,如一摊不中用的烂泥,栽倒在地毯上……整整三天,醉生梦死,直到他被射进房间的阳光刺痛了眼。他才模糊听到母亲在他身边低低饮泣,他眼皮都不想撩,半死不活地说:“相比较死去的人,我还活着,您有什么可哭泣的呢!”
李母止住哭,沉默片刻:“这是你爸爸给你的信,你看看吧!”她望着一直一动不动的儿子,悲伤地轻叹一声,走出房间。
他会写些什么呢,是抱歉还是为自己辩护?李震宇终究忍不住好奇,展开信纸。信上说:震宇,跨国赌博案你干得非常棒,这是你律师生涯中最亮丽的一笔色彩,爸爸很为你骄傲!不过,爸爸在这里也想提醒你,作为正直而合格的律师,既有所疑,怎么能因感情而惑?!时间和你正确的行动将证明一切,希望你以后克服冲动的缺点,再接再厉,并注意安全!
这是最意想不到的父亲的反应,居然是要自己查下去!李震宇头脑竟有片刻空白。确实,就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也从没想过要亲手将父亲绳之以法,不是他自私,而是他实在没有面对大厦倾倒的无畏勇气!他踌躇良久,返回家中。李进仍和往常一样,招呼他坐下。李母替父子二人准备了茶点,便回了房间。
他手脚发抖、脸色惨白,怕某种既定结局又期冀能产生奇迹,因此极力带着嘲讽的笑,来掩饰内心的虚弱:“当我向您提起注意身边人的时候,大年夫妻就突然消失了,您骗取我的信任,然后却又冠冕堂皇地鼓励我继续查案。哈哈!您如此鄙视我的智商,我是为您高兴呢还是为您悲伤?”
李进思索一番,认真地说:“兼而有之吧!我为你足够的聪明感到自豪,也很担心你的情绪会左右了你的判断!”
李震宇表情一呆,而后抿紧嘴角。在他面前,自己仿佛不过是一个在闹情绪需要安抚的小毛孩而已。
李进接着又说:“你认为我充当跨国赌场的保护伞是为什么?为钱吗?”他也不待李震宇回答,笑着摇摇头,“你仔细想想,就我现在的职务地位,省内多少知名国企老总都想和我攀关系!如果我想搞钱,就是两个人一进一出的背后交易,用得着为了一个臭名远扬、小小中江市的地痞流氓,弄得满城皆知自损声名吗?”
“这难道能排除您和苏浙之间没有背后交易?”他很尖锐地问。
李进不急不恼:“没错,我们有关系,他出事时我也确实伸手帮了忙,但我只是省委常委,没有能够决定一位地市级市长命运的绝对权力!而程诚的调动我之所以出面,是因为他隶属于政法系统!”他瞟了儿子一眼,“至于我的目的嘛,确实不很单纯,我本身不能给予你的,期望通过这种方式送给你,何况小诺我从小看着长大,品性无可挑剔,所以我一直视程家为家里人!”
没想到他会这样坦承,望着他淡定无波的脸,李震宇有些愕然,想了想,问:“那您诚实地回答我,大年为什么辞职?”
“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怀疑大年?”
李震宇才不想上当,扭过头。
李进瞅了他一眼,苦笑:“我不会介入你的调查工作,你不必紧张!”他优雅地抿了口茶,“大年在我身边做了十五年,够久了,许多和他一样的人到基层都获得了一官半职,是我一直舍不得他才留到现在。前些天你提醒我后,我想我是该换个司机了,因为我不敢保证大年有没有背着我做过什么不当的事!”
刚沉下去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他不由咬住下唇。
李进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德才兼备纯正无私者只不过是人类的美好想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每种职业都有它的潜规则,谁又能做到完美至清?你作为一名合格的律师,必须懂得这些,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他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您在为自己解脱吗?”
李进轻叹口气:“我没什么要为自己解脱的,至于大年背着我做过什么,我绝不会负责,而你为什么怀疑大年,我也不清楚,今天我作为父亲才替你提供一个线索,大年有台属关系,你去查一下他的妻子。”
“台属?”李震宇震惊无比,直觉与间谍联系起来。他立即寻找到钱秀珍的亲属,然而,钱母告诉他,钱秀珍的爷爷病危,她和大年去台岛了。
大年竟然出逃了!李震宇觉得又被父亲耍了,返回来青着脸质问:“您真不知道大年畏罪潜逃吗?”
“李大律师,你自己调查清楚再来质问我好吗?”李进淡淡地反诘他。
望着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和穿透人灵魂的双眼,那是多久才能练就的功夫,如果他真的置亲情于不顾,自己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生气又有什么用呢,只显得自己更幼稚罢了!李震宇突然莫名地镇定下来:“我一定会查出来的!”他下定决定,如果父亲真的参与了“8.13”连环案,自己也要彻查到底!他补充道“包括您!”
李进看了儿子一会儿,轻轻勾起唇角:“这才是我李进的儿子!”他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又回头,见李震宇仍然不动愣瞪着他后背,他关切地说:“好了,你很久没好好休息了,楼上去睡吧!你放心,咱们父子之间,没有你所臆想的结局!”他合拢房门,神情才露出疲态,默默躺下。
李母满脸担忧,小声问:“你真要小宇那么做?”
“要么他成就我要么我成就他!”他微扭扭头,眼中突然精光凝集,“我赤手空拳熬到这个位置,岂是任人宰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