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美术史求索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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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学术研究(5)

唐有无画院考

2003年10月14日至17日,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的“中国宫廷院画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对中国何时出现画院暨唐代有无画院的讨论,成为热门话题之一。我因会前对此问题没有作过深入研究,所以未明确表态。近日重新翻阅一些相关材料,觉得可以发表意见了,特写此文以求教于方家。

坚持唐代已有画院的学者,所根据的材料是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全书共有三处出现“画院”一词。这三处是:

其一,卷三“叙自古跋尾押署”:“(开元)十五年,王府大农李仙舟装背,内使尹奉祥监。是集贤画院书画。”【41】

其二,卷九:“法明,开元十一年敕令写貌丽正殿诸学士,欲画像书赞于含象亭,以车驾东幸,遂停。初,诏殷口、季友、无忝等分貌之,粉本既成,迟回未上绢。张燕公以画人手杂,图不甚精,乃奏(王本作‘奉’)追法明,令独貌诸学士。法明尤工写貌,图成进之,上称善。藏其本于画院。”

其三,卷九:“后数年,上更索此图,所由惶惧(王本作‘不知所由’),赖康子元先写得一本以进,上令却送画院。子元复自收之。子元卒,其子货之,莫知所在,今传搨本。”【42】

单从文字看,唐有画院,似乎已有确证。但细究唐代历史,又觉此论疑点颇多。首先,唐代有无“集贤画院”?答案是否定的。“集贤画院”乃是“集贤书院”之误,明王世贞《王氏书画苑》刻本《历代名画记》中已指出。再查唐代典籍,也无法找到唐有画院的记载。成书于开元二十七年(739年)的《唐六典》卷九,“中书省”,下设有“集贤殿书院”,书院中的工作人员有“学士,直学士,侍讲学士,修撰官,校理官,中使一人,孔目官一人,知书官八人,书直及写御书一百人,搨书手六人,画直八人,装书直十四人,造笔直四人,典四人”。这里所说的“书院”是泛指收藏管理书籍、法书、绘画的机构,相当于国家图书馆,并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书法机构。《唐六典》对“集贤殿书院”有具体解释:“开元十三年所置。汉魏以来,其职具秘书省。梁武帝于文德殿内列藏众书。北齐有文林馆学士,后周有麟趾殿学士,皆掌著述。随平陈之后,写书正、副二本,藏于宫中,其余以实秘书外阁。炀帝于东都置观文殿,东西厢贮书。自汉延熹至今,皆秘书掌图籍。而禁中之书时或有焉。及太宗在藩邸,有秦府学士十八人;其后,弘文馆、崇文馆皆有学士,则天时亦有珠英学士,皆其任也。今上(玄宗)即位,大收群书,以广儒术。洎开元五年,于乾元殿东廊下写四部书,以充内库,仍令右散骑常侍褚无量、秘书监马怀素总其事,置勘定官四人,以一人判事,其后因之。六年,驾幸东京(洛阳)。七年,于丽正殿安置,为修书使。褚、马既卒,元行冲为使,寻以张说代之。八年,置校理二十人。十二年,驾幸东都,于命妇院安置。十三年,召学士张说等宴于集仙殿,于是改名集贤殿修书所为集贤殿书院,五品以上为学士,六品以下为直学士,以说为大学士,知院事。”可见“集贤殿书院”是由“集贤殿修书所”改造而来。那么书院下设“画直八人”何用?《唐六典》注释道:“开元七年敕,缘修杂图,访图二人。八年,又加六人。十九年,院奏定为直院。”这就是说,书院设立之初,修杂图的人是临时访取,没有固定当班者。开元十九年,书院奏报朝廷,才定编八人专修杂图。

在尚未发明刻板印书的唐代及以前,书籍都是手抄的,所以书以卷称。集贤殿书院设修撰官、校理官、知书官,负责清理旧书,编撰新书。唐“秘书、弘文、史馆、司经、崇文皆有之,集贤所写,皆御本也。书有四部,一曰甲,为经;二曰乙,为史;三曰景(应为丙,唐避高祖李渊父讳,改为景),为子;四曰丁,为集。故分为四库,每库二人,知写书、出纳、名目、次序,以备检讨焉。四库之书,两京各两本,共二万五千九百六十卷,皆以益州麻纸写。其经库书钿白牙轴、黄带、红牙签,史库书钿青牙轴、缥带、绿牙签,子库??集库??以为分别。”唐代书籍分卷轴收藏,其形式近似今天的卷轴画。因集贤所写皆御本,所以玄宗格外重视,故设“书直及写御书一百人。开元五年十二月,敕于秘书省、昭文馆兼广召诸色能书者充,皆亲经御简。后又取前资、常选、三卫,散司五品已上子孙,各有年限,依资甄叙。至十九年,敕有官为直院也。”

在唐代,书法家的地位远高于画家,集贤殿书院内设“书直及写御书一百人”,“敕于秘书省、昭文馆兼广召诸色能书者充。皆亲经御简。后又取前资、常选、三卫、散官五品已上子孙,各有年限,依资甄叙”。而画直仅八人,既无“亲经御简”的殊荣,亦为官方所不齿,故阎立本戒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属词,今独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尔宜深戒,勿习此艺。”【43】地位高于绘画的书法,尚且无专门的机构,绘画怎么会有画院?从收藏机构而言,书画不分家,归属集贤书院。从学习创作机构而言,唐代更不会有画院。那么《历代名画记》三处出现“画院”一词如何解释呢?我认为关键出在“集贤画院”的“画”字乃“书”字之误,后两处“画院”是前者的简称,以讹传讹。前者疑释,后两处自然冰消。

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我们再来引述其他一些唐代文献。先看《历代名画记》卷二“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记载,或有因向朝廷献书画而获官爵者,或有因搜访书画告知朝廷而获赏赐者。开元中有胡商穆聿,因为会鉴定书画,遂直集贤(即集贤书院),四处搜访书画。又有书法家“侍御史集贤直学士史维则,充使,博访图书(即书画),悬以爵赏,所获不少”。又,卷一“叙画之兴废”记载,元和十三年(818年)太监魏弘简向唐宪宗告发张家富有书画,遂降宸翰,索其所珍。张家不敢缄藏,“乃以钟、张、卫、索真迹各一卷,二王真迹各五卷,魏、晋、宋、齐、梁、陈、隋杂迹各一卷,顾、陆、张、郑、田、杨、董、展,洎国朝名手画合三十卷表上”。“其书画并收入内库,世不复见”。只字未提画院。我们再来检阅《唐六典》,此书由李林甫等奉玄宗敕修撰,成书于开元二十七年(739年),竟无一处提到“画院”。“尚书吏部卷二。凡诸司置直,皆有定制。”其中提到“弘文馆学直四人,造笔供奉二人,造写御书笔二人,装书一人,搨书一人”。“集贤院能书六人,装书十四人,造笔四人”。“秘书省图画一人,丹青五人,造笔一人”。唐在“广文馆”内设有书算学,而无画学。

我们再来看唐代翰林院,这是艺能技术见召之所处也。人数不多,且无定数,“亦有以鸿儒硕学,经术优长,访问质疑,为人主之所礼者,颇列其中”【44】。唐后期出现过个别“工艺书画之徒,待诏翰林”的情况【45】,但绝无“画院”组织。

那么“集贤殿书院”和“集贤院”是否一个机构?答案是肯定的。后者是前者的略称。《唐六典》卷九“集贤殿书院”就作出了明确的解释,前面列大标题为“集贤殿书院”,叙述内容过程中,当具体到其下属“学士”职权时,则曰:“集贤院学士,掌刊缉古今之经籍,以辩明邦国之大典,而备顾问应对。”《历代名画记》卷九所提到的开元年间张说和康子元送入“画院”(应为书院)的丽正殿诸学士像,恰是张说和康子元在开元年间分别任“集贤殿书院”大学士和侍讲学士时所为。故张彦远所提“画院”,只能是“集贤殿书院”。这里还要说明的是,《唐六典》主要撰稿人李林甫,恰是唐玄宗的宠臣之一,当事人写当代典章制度,应该说不会出现差错,也不会有重大遗漏。《唐六典》无一处提及唐有画院,百年后的张彦远又怎么会认为玄宗时代有画院?我想出身三代宰相世家的张彦远,大概不会无知到无中生有的程度,后人传抄的错误,不应归咎于张彦远。

唐代及唐以前既然无专门画工机构,那么画家归属何等部门?汉归“黄门”,所谓黄门系指太监所居之处,因皇帝出入的专用之门涂以黄色,以示独尊,太监又是皇帝最贴近的侍从,故称太监所居处为黄门。汉杂艺之士平时便在黄门待命。宋程大昌《雍录》卷二曰:“吾丘寿王以善格五召待诏,坐法免,上书愿养马黄门。金日磾与弟伦没入官,输黄门养马。师古曰:‘黄门之署,职任亲近,以供天子百物在焉,故亦有画工。’又武帝令黄门画周公辅成王图赐霍光。则是黄门之地,凡善格五者、能养马者、能绘画者皆居之,故知唐世杂艺之士供奉翰林者,正用此则也。”从汉武帝的举动可以看出汉统治者非常重视图画的作用。至迟到武帝时,已开始在宫廷内绘制壁画,因《汉书·霍光传》有“止画室不入”的记载。此后的汉元帝更是一位喜爱文艺而且多才艺的皇帝,他“善史书,鼓琴瑟,吹洞箫,自度曲,被歌声”【46】,且令画工在太子宫画满具有教育意义的图画,以对未出生的太子进行胎教。其太子孝成帝即生在“甲观画堂”。唐初颜师古注云:“甲者,甲乙丙丁之次。画堂但画饰耳。霍光止画室中,是则宫殿中通有彩画之堂室。”【47】历史上传说的毛延寿丑化王昭君,汉元帝失去绝代美人因而怒杀毛及宫中一大批画家的故事,就发生在元帝时,这正说明当时宫廷绘画之盛。唐时画工主要归“翰林院”管辖。《旧唐书·职官志》:“翰林院有合练、僧道、卜祝、术艺、书弈,各别院以禀之。”翰林院者,待诏之所也。

原载《美术观察》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