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展开:蓝色的北汉江;弯弯曲曲的像条鲜亮的丝带,从高山里迤逦南下,经过淮阳郡城,经过白岩山东麓,在桦川南向西拐去,直奔汉城。在它的东岸,盘结着浓密的发黑的大白山脉主峰金刚山,群峰耸峙,屹立在朝鲜半岛东部,形成一个隆起的脊背。一条狭窄的三级公路,宛如灰色的细线,穿行在金刚山和北汉江之间的山区里。
在这里就看到那吸引人们全部精力,牵连人类心弦的东西——战线。战线像狼牙锯齿,切断山脉、河流、公路,斜斜地劈进“三八线”北面来。在构成这战线的无数个高地上,被参谋部人员几次的涂改着,表明这上面发生过激烈的争夺战。战线就是这样进进退退地向北推进着。
这就是一九五一年秋季,朝鲜战场东线的形势。
团长尚志英和政治委员翟子毅俯身在地图上,专心地注视着。从云层泻出来的阳光,穿过密密层层的枝叶,射进帐篷里,衬出尚志英坚实的额头,紧皱着的眉头,把头埋在厚大的手掌里,盯住整个夏季来敌我反复争夺的一些高地上面:项岭、古隍岭、杜峰里、黑云吐岭、古方山里、伤心岭……他这样待着足有十几分钟,然后他动手测量从“三八线”到现在的战线,再测量从现在战线到元山的距离,计算这些日子敌人在东线向北推进的里程。测量完毕,轻轻地用手指弹了几下,向着政治委员安静的面孔上看了一眼说:“看来我们要在这一线迎接他们了……”
在尚志英指的地方,出现了白石山、文登里、加七峰连绵不断的山脉。那条灰线一样的公路就在这里,从麟蹄、杨口,向北爬进来,穿过鱼隐山和智慧山的衔接部,又远远地伸向末辉里、淮阳、元山。表示敌人进展的蓝色箭头,正指向这条路上。
政治委员搔搔鬓角,移动了一下姿势,表示同意团长的估计,一方面是事实发展到了这一步,另一方面是争取在这里阻住敌人。显然,他并没有静静地坐在这里,而是时刻想着这紧迫眉睫的严重形势。美国企图保持紧张的国际局势,它好单独和日本签订和约,重新把日本武装起来;利用这种紧张的局势,迫使它的国会通过庞大的军事预算,扩充军备,武装仆从国,实行侵略世界的计划。朝鲜停战,会松弛了北大西洋集团的备战。范佛里特大喊大叫:“要战争,不要和平。”利用谈判的机会,敌人集中了精锐兵力,大量的战斗器材,向东线展开猛烈的进攻。他们叫喊着给和平谈判施展压力,想迫使我方接受他们的条件,把军事分界线划到我军阵地里来。可是话是这样说,如果敌人突进来,那就不单是为了给和平谈判施展压力,他们会把我们丢开,将战争推向鸭绿江边,这是决定的关键。他带着嘲讽的微笑,一字一板地说:“这对我们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很明显,这关系着和平谈判,关系着整个战争的局势。现在全世界都把眼睛瞧着我们,在这里画了一个问号。”他抽出一支烟,燃着,用力丢掉火柴说:“这就是那决定的问题:是和平,还是战争!”
尚志英摊开双手,作了一个一切都了然的姿势,耸耸肩膀,推开地图,他们俩同时立起,走出帐篷。这时才看出他两个的身段,都是魁伟高大,尚志英是身子粗壮,胸膛宽阔,黑红的脸,眼里充满了刚强和自信,好像他浑身都包裹着力量,这力量只要一触就会爆发。政治委员翟子毅则表现得谦虚、镇静,这是一个人对自己有十分把握时才有的那种表情。明亮的眼,显示着爽朗快活的性格,以及对事物的明察和远见。他们在帐篷外面站定。
野营无穷无尽地展开,沿着山脚、溪谷、森林,帐篷一个接连着一个地延伸着。到处堆放着背包、粮食袋、弹药箱、电线捆子、车辆、马匹,树上拴着帆布吊槽。牲口大声地嚼着草料,交相啃着,抽打着尾巴。森林里更显得暗了,刚才的阳光只闪了一下,现在乌云又压在森林的上空,天阴沉得可怕。
尚志英又忆起刚一过鸭绿江时的情景……
……漆黑的夜,风呼啸着,大块的乌云紧压在人们头顶,可怕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火车喘着气停下,人们从那长匣子似的车厢里走出来,什么也分辨不清,看不见远近的山冈,看不见村庄和田地。从那触鼻的焦灼味、铁锈味、机油味,以及碰着脚的铁轨,辨别出这是一个炸毁了的车站。只觉得黑暗中充满了人,脚步的嘈杂声响成一片。有人幻想着做饭吃,有人想着会找房子住下,有人被插乱了队喊叫,有人在骂,喧噪的什么也听不见。忽然火车叫了一声,喷着白色的蒸汽,车轮子渐渐地动了,地颤抖着,列车开出站向北去了,把这些人丢在这里。就在这时,人们才意识到这是离开了祖国,到了朝鲜的土地上了。这庞大的嘈杂的人声,一下子静下来,同时心情也沉重了。没有怨言,也没有急躁的吵叫。立刻听到同时十几处喊口令、站队、报数、枪上肩和整齐的脚步声。部队开拔了。
尚志英浑身都是紧张地和政治委员并排立着,长久地望着祖国的江岸,等待整理好队伍好出发。政治委员低声地、亲切地叫着他:“伙计,江虽不宽,要想再过去……”
他没有再往下说:要取得战争的胜利,要取得持久的和平。这一切都不是轻而易举的,谈何容易呀!他们紧紧地挨着,谁也不想再说什么。尚志英明白政治委员的心情,因而他自己也激动起来,这一刻他感到多么亲切。朋友的情谊,同志的友爱,生死攸关、相依为命,很明白,因为眼前就是残酷的战争……
尚志英站起来,倔强地挺起身子,向一个年轻的参谋说:“出发……”
命令从团长的嘴里发出,首先是他周围的人动起来,尔后像传染一样,波及了整个森林。野营被牵动了。
尚志英驱开了一群飞到眼前的螟蛉。一个又高又大的饲养员,牵来一匹黑色的大马,那马前裆很宽,撑直两腿,昂着头看着团长。尚志英阔步走近它,抓住缰绳摇了摇鞍桥。
从鸭绿江边开始,又走了三百公里的朝鲜土地,目睹这被战争摧毁的国土,艰苦奋斗的朝鲜人民,尚志英心里充满了无法遏止的冲动。在他坚强的胸中,凝结成一种力量:那就是对于人民、对于和平事业的无限忠诚,和对于敌人对于战争的极度憎恨。使他每前进一步,这憎恨就加深一分。此际远离祖国,越深入朝鲜国土,越接近敌人,这仇恨越咬啮他的心灵。经受这种痛苦是不能用言语告人的。他抓住马鞍,一纵身跃上马背,用脚一磕,跑出森林去,蹄声在溪谷里激起一阵急躁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