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柱死了之后,齐俊才一天吃不下饭。每当他又饿又渴的时候,跟前就出现了金柱的影子:“股长,吃一些吧!你在这里吃着,我去看一看。”齐俊才痛苦地摇着头,心里难过,想念这年轻而又能干的人,感到难堪的寂寞,少了这一个人就好像少了一切。
在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在森林里走着,检查堆放的弹药和勘察路线,一边走一边谈。当齐俊才正考虑工作上的困难的时候,这战士对工作的困难一点都没有感觉似的,反而倒兴致勃勃。从谈话里齐俊才发现这战士的才干,会做组织工作,大胆的计划,细心而且周到,他问金柱:“你喜欢这工作?”
“喜欢。”金柱直爽地说。
“这次我算挑对了。”齐俊才想,“在最困难的工作里才能发现真正的人才啊!”他问:“你将来打算搞什么呢?”
金柱笑了笑,觉得现在谈起来似乎是早一些,又怕自己的想法被对方笑话。但他还是说了:“将来我也愿意做供应工作,管理、采购、运输。就是不打仗了,建设起来也是重要的,少不了的,没有这工作就不行……”
现在这话又在他的耳朵里响起来,那时只是闲谈一谈,谁也没有估计它的效果和意义,以为离将来尚远哪!现在齐俊才一想这年轻人,就想起了这次的谈话,忽然这话在他眼前急速地放大扩展开来……物资堆得像山一样,巨大的钢材、水泥袋、花岗石条、锯木厂,都成了真实的东西出现在他眼前。看到一个年轻的人,在阳光下眯着眼,站在这如山的物资中间,指挥着一辆辆卡车装运。卡车像流水,扬着灰尘,穿梭似的来回跑着。看到这些物资一点点成长起来,在祖国和平的土地上出现巍峨的建筑物,他走上去拉住那年轻人:“你好,金柱,你记得当初我们在朝鲜吧!”
“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
“你的理想实现了。”
“你来吧!股长,给我们当处长,我们又在一起了……”
“金柱啊!你死得太早了。”齐俊才难过至极,他自己惭愧,他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感到工作的重要而去工作的,心里并不爱这工作。而金柱是爱这工作呀!他跳起来,心里说:“你的理想会实现的,为你,我们要不顾一切地工作。”他走出帐篷,跨过小溪,奔向公路上去。晚问的第一辆卡车已经开到了,人们忙着去卸车。这时齐俊才觉得真像失去了一只右臂一样。
一个陌生人顺着山顶上的小路走下来,也不知道路难走呢,还是他走不惯,两脚站不稳,老是滑倒,然后抓住身边的树枝子爬起来。这一段路摔了有二十多个跤,摔得他脸都发青了,眼睛有点失神。从小路上走下来之后停了一下,向四外看了一眼,他解了一个小便,镇静了一下,把衣服拉展,端正了不合适的帽子。把帽檐盖在眉毛上,开始向堆放弹药的地方走去。每个堆栈都看一遍,看看上面的字样,然后走到公路上。天很黑,人们正忙,一点灯光都没有。他看到开来一辆卡车,卡车没有开灯,只偶尔把小红灯闪一下就熄灭掉,四外的暗处有人跑出来搬东西。全都是木箱,他也挤上去搬了一箱,跟着人们又走进森林里。当人们二次回来的时候,那人消失了。
空中有敌人夜航机飞过,用闪光灯照相,沿着战线盘旋。
齐俊才正向天空中看着,试试他的眼力,看能不能看见敌机的影子。正看着,忽然有一条又细又长的白光从森林上空射出去,闪了三次,尔后又自东向西划过,又三次,白光收敛了。敌机从西面返回来,森林上空又出现了刚才那白光。齐俊才立刻找见警卫排长,指给他:“看见吗?那高地上,特务,把队伍散开,包围,等天明搜索。”警卫排长去了。齐俊才站着一直看敌机照完了像,把那森林上空升起的白光,金柱之死,加在一起,预感着不幸的事件就要来了,他回去急忙要各单位的电话,派运输队出动。
天明,敌人重轰炸机一直奔向这里,发生了这场残酷的轰炸。人们都奔向自己的岗位,这是事先计划好了的,不管怎样有计划,这场轰炸是难以应付的,人们依然是慌了手脚。敌机俯冲,汽油弹落下来,山林着起大火。一开始是敌人侦察机飞来之后向着兵站的山谷,射了两发火箭弹,敌机就照着这个目标轰炸起来。齐俊才恨极了,命令人们组织射击:“打敌机的俯冲。”反正都一样,当敌人发觉了你,你在那里一点反抗都没有的等死是最可耻的。每当敌机俯冲,他都气愤地叫喊。炸弹爆炸,把他的心都撕裂了,敌人要把这里炸光了,那就什么都完了。最痛心的是警戒不严,混进敌人空投的特务,会柱之死,这都是他的责任。又想到团长说:“指挥打仗的是你,不是我。”这一切都难以设想……他的头简直快炸了!
人们在火里奔跑,一个粮食堆栈着火了,那种刺鼻的焦灼味扑人的脸,他向那里跑去,树林子着火,粮食袋着火,人们往上盖土,有人去弄水。就在这时,一个炮弹的堆栈上,帆布上泼上了汽油弹的黄绿色的稠液,呼的一声着起火来。齐俊才大叫着扑上去,一下拉断防雨布的绳子,跳上堆栈,把防雨布一下子掀开去。沉重的厚防雨布,平时是需要两个人抬的,此时被他一只手掀开,用力一挥,掀去了这张火布,扔在地上,被人们拖下溪水里去了。他立刻又带着人到别处去。到处都着起了大火。
一个粮食堆栈几千斤的粮食被毁,炸毁了一个迫击炮弹堆栈。炮弹在爆炸,没有人能够到跟前去。齐俊才一下摔倒在地上,心急、愤激、疲累,看着粮食和弹药被毁的心痛,终于支持不住了。
巡逻兵拂晓前包围了高地,天刚明向山上搜索,发现那厚厚的橡树叶上有践踏的足印,敌人已经跑了,就在这时敌机开始来轰炸。他们顺着山梁搜索。敌机轰炸前面的大沟。排长把人们都布置开,卡住每一个山口。直到轰炸完毕,他们顺小路走回来,刚一下到沟底,看见一个高个子的人,穿着一身不合适的棉制服,那棉制服太小了,按这人身段应当穿大号衣服,而他的衣服最大是中号的。先是非常得意地走着,一看到这一队人,他皱了一下眉毛,显然是故作镇静。警卫排长和金柱是熟识的,上去抓住那人:“站住,这衣服不是你的。”
那人站住了:“谁说不是我的,领来就是这样……”
排长说:“这是金柱的衣服,看,这里那一块油印。”他向战士们说:“带走。”
带到齐俊才跟前时,那人的衣服已经撕破了,帽子被打掉了。他企图跑脱,被人们打倒。齐俊才已经清醒过来,一下子跳起,逼上去,人们都害怕了,看见股长握着大拳头,眼里冒火,估计这一拳下去非打倒那人不可,他的拳头已经举起来了,狠狠地瞪着那人,气得说不上话来,尔后手又慢慢地放下去。他真想一拳打死他,掏出枪来照他的脸打进十颗子弹,要不是为了俘虏政策和了解情况的话,他会当场结果了他给金柱报仇。
“谁派你来的?”
“美国人。”
“从什么地方来的?”
“台湾。”
齐俊才又冲动起来,好半天才压制下去:“你们一伙多少人?”
那人说:“从台湾来时有几百人,到这里来是五个人。”
“你们想得是什么?”
“我们想这次就要把你们打垮。美国想调台湾的军队到朝鲜来作战,李承晚不同意……”
齐俊才把手一挥:“带走,送到团部去。”他向那俘虏说:“你们想的太好了。”
电话铃响起来,齐俊才抓起耳机子:“哪位?”
“我。”是团长的声音。前方要弹药。刚送去弹药,现在又来要了。这一条线上除去团长的声音外,耳机里杂乱得很,有些是挂在一条电线上,什么都听清楚了。知道敌人突破了前沿,部队组织反击,有一个地方要炮火支援。可是举目所及,炮兵阵地也被炸得起了很高的烟浪。他真担心这一天怎么能过得去?谁能支持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