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片乱石,没有路,靠近山根的地方,密挤着战士们露营的帐篷,上面盖着树枝和草。炮已经进入阵地,工事很好地伪装了起来,不到跟前就看不出来,远看只是一些生着树的土丘。到处都有人走动,搬运着炮弹,一条断断续续的行列拖拉在河床上面。人们呼应着:“在这里,跟上!”
“妈的,鬼才走这条路。”
“不要骂,这自然不如上下炕方便。”
“谁在打手电?”
副师长笑问道:“哪个单位的?”
一个战士看见一群陌生人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他掂着枪走过来,忽然他看见后面的警卫员,他认得了。立正说:“报告首长,炮兵。”
“全都进入阵地了吗?”
“刚进入阵地。”
“你们营长呢?”
“在前边。”
“见了他就说我问候他。”
那战士很高兴副师长对他们炮兵的关心。他说:“首长,要走快一些,这地方是敌人封锁的地区,经常打炮。”
副师长很感激这战士,但他不能再走快了,很吃力,又是夜路。和战士们谈一会儿话就当是休息一下。那战士看出来了,跑去和人们要了一个刮光了的棍子交给副师长拄着。副师长说:“告诉你们营长,这条路要修一下。”
“是。”战士立正、敬礼、走开。
副师长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不久就出了一身汗,气喘。通讯员和警卫员帮助他,爬上了一座山岭,刚一直腰,他想解开领口,凉爽一下。
通讯员带着命令的口气说:“不行,不要摘帽子,这里地势高,山风又硬,感冒了。”
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教训他的下级。副师长依了他,把手放了,在腰上捶了几下。
在山岭上副师长立住。这是登到尚志英阵地的最高处,可以看到文登里全景。一到这里,没有别的,漫天大火夺去了他的注意力,真是惊心动魄,漫无边际的大火,盖住了整个阵地。山烧着了,树子烧着了,庄稼烧着了,树林子烧着了,血红的火舌伸到半空中,贪婪地舔食着,喷着火星。敌人的大炮轰鸣,一排排地爆炸着。副师长脸色阴沉下来,在这火海淹没了的阵地上,有他几千个战士在里面啊!
每天前边都有战报,和敌人向我军阵地上投掷炮弹的数目字,但都不能构成这种印象,他曾站在鱼隐山最高峰上向这里看过,看到这里只是一片丘陵和一条公路,只有个别的地方着火,今天身临其境……立刻袭来一阵紧张。
“走吧!”他向通讯员说:“找路下山。”
通讯员犹疑起来,很明显,敌人今天攻得更凶,他不敢贸然前去,为了要为副师长负责;他真不明白,这么大的首长到前边来干什么?他说:“山背后是团的后方,有电话机,联系一下,了解一下前边的情况吧!”
副师长眯着一只眼睛在沉思。
“他们说过要转移地方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要转移呢?”通讯员无言可对了。副师长说:“走吧!用不着联系,只能多耽误一些时间。到前边去吧!”他了解翟子毅,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往后边移的,宁可往前去。
在山凹部的橡树林里找到那条隐蔽的小路,他们还要翻一座这样的山。
通讯员说:“最后爬到山顶上才能到。”他看着副师长的样子颇感为难,又同情又怜恤这位老首长。
副师长说:“好吧!哪怕走十座这样的山呢!路没有错吧!”
“没有错。”
这路真是难走,年轻人可以一跑而下,副师长不能跑,但他鼓着劲,不叫年轻人帮助他。这一路上副师长想到了一切:祖国、个人身世、家,心情是无比的沉重,忽然他记起了,在送他们的一个大会上,一个中年妇人,站在台上喊着:“告诉金日成将军,把他们的孩子给我们送来,我们给他们养大……”他想,这就是我们伟大的人民,一旦站了起来,就以忘我的精神出现了。这些母亲们,把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交给国家,忍受着骨肉分离的痛苦。……
王坚翻来覆去地想,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二十多年的战斗生活,德国人给蒋介石制定过围剿红军的计划,两万五千里的长征,夺过日本人的大炮和马刀,从蒋介石手里掳获过美国的飞机和坦克。现在,美国人把掠夺来的全部钢铁都倾泻到我们头上……
“美国鬼子,你什么目的也达不到的。”
夜八时,副师长到了团指挥所和翟子毅见面了。
翟子毅正审问兵站送来的特务。一边站着阎振龙,哭丧着脸,门口立着两个带枪的战士。
翟子毅刚回掩蔽部,一个带枪的人押着阎振龙走来,阎振龙面容惨淡,押送的战士掏出一张便条交给政委,便条上是团长的笔迹,写得很草。
阎振龙很晚才回到营里,在树林里蹲了很长间,回来报告:“敌人坦克退了,拉走了被炸毁的坦克。两个战士牺牲了。”他一个人跑回来了。
王炳晨盯着阎振龙胆怯的样子,不满意他这样的回来:“这是说你一件有用的事都没有做,白自丢掉了我两个战士?”
“敌人坦克退了!”
“是的,那和你没关系。”
这时那跳沟的战士张彪走回来,向营长报告他的经过:敌人坦克逼得他跳下沟去,他想了一下,这次攻击不成,再想办法。他往里跑,想在公路上打伏击,反正不能叫坦克冲进来,跑了不远,找见一个水泥小桥,他躲在下面等待着,后来遇见了湘子,他们合在一起,炸毁了敌人两辆坦克,分了坦克里所有的东西。
湘子说:“拿吧,都给它拿光。”给他两条毛毯,一条纸烟:“这狗日的准备到元山过年,什么都准备好了。”
张彪要求卸下一挺重机关枪,湘子允许了他。他又带了一条子弹袋回来,把东西都放到地上,看见阎振龙在一边站着,瞪了他一眼,说:“排长叫我们两个下去,他掩护,结果他暴露了我们。”
王炳晨气得下嘴唇都发颤了,说不上话来,瞪了阎振龙有一分钟工夫,命令通讯员:“把他的枪下了!”通讯员没有即刻动手。他吼叫起来:“把他的枪给我下了。”通讯员取下了阎振龙的枪。王炳晨说:“送军法处,我身边不需要这样的人,怕死鬼。”
阎振龙面如死灰,他满以为可以掩盖过去的,明明看见张彪是死了……
王炳晨叫道:“你觉得多活一天好吗?你对得起祖国人民吗?废物。”
团长尚志英在一边站着,这时他才走近灯前,写了一个小纸条说:“别吵了,送到团部去。”把写好的纸条递给押送的人:“给政治委员。”
阎振龙刚送到,政委看完了纸页上的字,门口又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
兵站上送来了那空投的特务,翟子毅已经从电话上了解了全部材料,而且报告到师里了。这时送来也只是为了看一看是什么样子的人。副师长来了。翟子毅迎出去:“你好,副师长!”回头向警卫员叫道:“弄开水。”
副师长这一刹那已经把这掩蔽部里的一切都打量了一遍了而且猜到了几分。这工夫翟子毅和他谈着,副师长向那被俘的特务盯住看,他很感兴趣似的挨近那人:“嗯!
是他,那好。”问道:
“你们来了五个人是吧?”
那人说:“是的。”
副师长说:“这就对了,是乘一架飞机吗?”
“一架,降落时候分散了。”
副师长说:“不怕,你们又聚会在一起了。”
那人瞪大眼睛看着这新进来的人,显然是一个大首长,主要是说话的口气使他吃惊。副师长接过水来,咽了一口说:“那四个人我都见过了,他们在等你。”
那特务呆了。
副师长笑着说:“不要吃惊,这是我们意料中的事,蒋介石派你们来的。他很想回到中国内地上来吧?”
“想!”
“当然,我们会到台湾去接他,都像这样的把你们请回中国来。送走吧!”他向翟子毅说:“把事情赶快处理了。”他说完走出去。
阎振龙被撤销排长职务后,又送到前方作战。
政治委员打电话给团长:“老尚吗?是我,副师长来了,叫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