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感到就是一场激烈的战斗也没有这样的残酷,真正的战斗起来,也只不过是几个连队和突击部队,展开冲锋也只是短短的几个小时,而现在呢?每个人都躲不过。王坤正用镐头刨那冰冻的土地,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能不能支持。举起镐头往下一落,一头栽下去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他们把他抬回来,姜万杰跑上去问道:“挂彩了?”
“不知道……”
姜万杰到处找,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破处。听到王坤喉咙里响起了鼾声,姜万杰连忙缩回手。他是困倒了。用大衣和被子把王坤裹起来,连头都蒙住,包住两脚,叫他睡下,好好地睡一觉。
营长齐俊才决定叫部队休息一天,他说:“睡觉,什么也不要干。”
送走营长和连长之后姜万杰和马德明没有回到掩蔽部里来,岔到另一条路上。马德明被刚才的话勾起好多心事,是激动,还是憎恨呢?还是对于自己年轻时的回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这些事情是没法找到安慰了,在折磨里把年轻的日子虚度了,只给他留下了衰老和皱纹,想起来怎么不叫人伤心呢?最好是忘了它吧!他向姜万杰说:“你不该把什么都叫营长知道。”好像这一场不愉快都由他引起的。
姜万杰看着他那此刻尚在痛苦的阴沉的脸说:“老马,是我不好。”停了一会他说:“你看,是我的性子太急了,想一下子搞成,没有照顾同志们的身体……我怎么能瞒着上级呢?叫上级批评我吧!”
马德明说:“这会儿不要说那些话吧!”他几乎吼起来。“你睡会儿吧,你比我们谁睡得都少。”
马德明坚持着叫姜万杰睡下,看样子如果姜万杰不听他的话他就不答应他似的,他们走回来,躺下。姜万杰闭上眼,这些天他几乎什么都没想,投入紧张的工作里,弄得筋疲力尽,浑身又酸又痛,什么也顾不得。他看着马德明睡熟了,别人也都睡了,响着鼾声。姜万杰想找一个人谈谈自己的心事。外面有了脚步声,他掀开帘子一看,是哨兵回来,他急忙起来,从马德明身上大步地跨过去,到了外面才把衣扣子结好,带上枪向哨位上走去了。
真冷,风吹得紧,不像风,像是几千把刀子向他的脸上刺,他把领子往起提了一下,脚一会儿也冻痛了,他在那不大的单人掩体里跺着脚,心里想着在祖国的妈妈。
“妈,你好吧!我们也好,我们住在一片山上,在石头上打洞。你现在干什么?妈妈,这时你该睡觉了吧!不早了,不要惦记着我。你知道吧,一打起仗来我就想:这仗离开你越远越好……”
到那最苦的时候偷偷地在心里念一遍,心里就安慰许多。当想到小凤渺无信息的当儿,他就特别想念妈妈,那永远爱着他的,不会忘了他,也不会丢开他的妈妈。马德明换了他的哨之后他没有回去睡,又到坑道口去了。什么都是小事情,只有工作做出一点成绩来才能解除这些感情上的苦恼,坑道已经有一丈深了,这是他们日夜不眠的结果,在这里有过多少痛苦,有过多少希望啊!就为着筑成这一道和平的防线……
前沿上响起了枪声,炮弹也落到他们的阵地上。大概敌人又出来活动了,他跑上去向马德明说:“老马,注意着前面和大沟一带。”交代完了又回来,一个人用镐头向石头上啄着。
一会儿听到通通的脚步声,从山背后的小路传上来,越走越近,注意听了一下他迎出来,看到一个人影,弯着腰向上走,走得很快。连长上来了,看见他就问道:“你怎么还在搞?”
姜万杰立正站着。
尚志林说:“我跟你谈一谈。”他们就在那里蹲下,沉默了一小会儿,尚志林说:“你的入党问题批下来了,候补期三个月,我和你们排长做你的介绍人。”
几天前尚志林就急着整理这些材料,从和营长谈话之后就开始了。他知道,战争是残酷的,工作又极端的繁重,要不断地选拔优秀团员和积极分子到党里来,支持这个连队,保持连队的光荣传统和战斗作风,使连队成为强有力的战斗单位。
姜万杰真是吃了一大惊,他的身体立刻烧起来,几乎压制不住自己。他真不敢想,这会是真的。他觉得还远得很哪!虽然他提出来,也是为了给自己树立一个目标,他要向那里走。他真没有想到这样的快,好像这之间只是昨天到今天一样的短。好久他才羞愧地说:“我差得很远……”他一面弄着自己破了的袖子,低着头,不敢看人,似乎他做了一件十分勉强而不能告人的事,他真的害怕起来,这一下子把他提得多高啊!
他看看连长,似乎在问:“我应当怎么办?”希望人帮助他,他不知道怎么着好了。两个人都立起来。
尚志林握着他的手说:“入了党是一生完了一件大事,可是对一个党员说来,作一个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这才是开始。记住我这句话。”
“记住了!”
当尚志林走了以后,姜万杰木立在那里,兴奋的眼}目夺眶而出。
马德明换了哨回去看班长不在,他出来找。姜万杰还在那儿立着,马德明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人。……”
姜万杰说:“没干什么。”
马德明走近来“呀”了一声:“你哭了?……”
姜万杰伸手拉住马德明说:“没有。”
马德明说:“看你那眼泪。”
姜万杰低声而兴奋地说:“老马,我的问题批准了。”他用力抓住马德明的手。
马德明睁大了眼睛,他的脸上是惊奇和喜悦混合在一起的表情。热烈地抓住姜万杰往山顶上走:“我也不瞌睡了。”一站到山顶上,马德明说:“这是了了一件终身大事,好啊,好好地干吧!”
姜万杰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和自己贴紧了,这广大的江山,人类的事业,以及这巨大的工程和人们对它寄托的希望。他觉得那样的兴奋,以着一颗顽强的心,每天如是,每天如是,一直往里打,一直往里钻,硬着头皮,咬着牙,举着镐头往石头上啄,日子不是那么容易过的,在每一个动作里面,都为着人类最崇高的理想啊!
一个多月……是镐头打击顽石的叮叮声把时间拨向前去的,是人们用着顽强的精力把时间拨向前去的,是人们忍受着痛苦把时间拨向前去的。
姜万杰的镐头已经磨得没有尖了,成了一个小锤头了,石头打开一寸,镐头就磨掉一分。他真舍不得缴上去,这东西给老百姓要用一辈子,而他们只用了几十天。仔细地想一想,成绩和痛苦都在这上面,说不定他在这上面暗暗地掉过泪,对这镐头千百次地下着决心。
这镐头一直送到团部。
团长正和政治委员在说话,讲着这工事的意义和作用。估量着从粉碎敌人秋季攻势以来战局所起的变化,这坑道工事是他们做的重大的努力。一见到那镐头,尚志英一下子就站起来,把它握到手里,半晌没有说话。谁能计算出他沉默了多长时间呢?
握着镐头不撒手,仔细地看着,上面有历历如画的战士生活,有他们的思想和性格。他的阵地上,几千个人不分日夜地工作着,打石头,伐木料,挖沟,方圆几十里的地面上构成一个规模宏大的工地,他感到威严,看着这镐头他又感到骄傲,他的战士比钢铁还硬,钢铁可以磨完,人的意志是磨不完的,他拿着镐头想:“这是伟大的理想和艰苦劳动的成果呀!”
尚志英思索了半天,好像他并没有想什么,可是从他那额上明亮的闪光,以及那越来越深的眼窝,告诉给人们他心里在考虑着什么,有种东西在他心里成熟了,他的眉宇中间显出两道短促的直纹。站起来在作战室的门口停了一下,看见门上坎的橡树桩上,滋生出一苗小芽,那芽是浅绿色的。在冬天里看到这有生命力的东西多叫人高兴啊!告诉人说生命是多么顽强啊!他非常羡慕它。走出来顺着羊肠小路,迈着安于这种苦闷生活的人所常有的那种步子,低着头,背着手,眼盯着路面,一直走到山岭上,对面有一阵风袭来他才抬起了头。
一脉寒林从山峰的四周披散下来,这些树林脱去了秋天的美丽的盛装之后,山色显得萧条,从五彩缤纷的面貌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落叶松的枝干成了光秃的,脱得又细又长的光身子在发抖,像一群密排着的灰色的长竿;树叶子都落完了,只有橡树是不落叶的,可是叶子像老年人的手,那种青春的柔软丰满和水分都消失了,只剩下遍体的筋脉和干皮,干枯而没有光泽。由于树木的枯萎,显得山的面貌更严峻了,骨瘦嶙嶙,把每一块骨骼都突出出来,腮和眼窝陷下去,也像经过一场恶战之后被熬煎得不像样儿的人一样。
一道道的山脉,层次分明地展开去。他叫警卫员给他取了镜子来,想看一看整个的阵地。警卫员跑去取了镜子来交给团长。从前只是模糊一片的山峦上忽然像电影的镜头一样出现了一处高地,人们在活动,进进出出在坑道口上往外倒碎石,非常忙碌。又看交通沟,人们散开,一个人管一段,一会儿又看见一个小人,扛了一根很粗的木料在雪上爬,哪里都有人在活动。
战线上的人们向顽石展开的猛烈的攻势,已经持续了四十多天了。这工作展开给人们带来空前的困难,战士们手、脚都冻坏了,裂了口子,鲜红的肉上渍着血,眼睛因为风、雪、石屑,以及睡眠不足而红肿,不住地流泪。有的害着夜盲,眼睛痛得睁不开。战士们在战线上吃不上新鲜青菜,朝鲜的冬天只有松柏是绿的,别的什么都冻干了。人们的胳膊因为打石头震得肿的明光发亮。体重普遍地减轻了。
大风雪,严寒,地冻结了,风每天呼叫着,就像一群魔鬼一样,到夜里就更疯狂起来。战士们的衣服在石头上树林子里摩擦着,再结实的布也破了,露出棉絮。风像锥子一样向人身上的破洞处钻,锥着人们的皮肤,使你的心都凉透了。人们的关节都是僵的,手上生着很厚的甲皮,手指都伸不展了。
虽然万分困难,但必须坚持下去,不然就不行。敌人进攻在明年雪消之后就会开始,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之中,要建立起这道防线。这防线的成功就会改变整个防御面貌,不管敌人用多大力量来攻,都可以从容不迫地对付他,给他准备下一个更惨重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