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命丧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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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胡江河起身直奔村委会。他变成了一根方向无比坚定的指针,诸如打击、诋毁、轻蔑,抑或昔日至亲者的伤害,都无法让他偏离分毫了。他一定要上诉,但再无筹钱的途径,便在村委会里哭诉纠缠了半个上午,终于换来一张“胡江河经济确实困难”的证明。他又借着余勇去了派出所,再次软磨硬泡,拍桌子叫骂甚至下跪,无所不用其极,又换来一张类似证明。然后,他兴冲冲、满腹辛酸地赶往章城中级人民法院。

他的尊严并没有换来法律的同情,而被告知,他不符合申请缓交上诉费的条件。这次,他把立案大厅冰冷的大理石台面捶得震天价地响,又冲进立案庭庭长办公室将其桌子推翻,仍无济于事。立案庭庭长扬着皱巴巴的、片刻前还被他视若珍宝的两份证明,显得义正辞严地说,“这没用的,胡江河。这张纸不用费多大劲就能搞到,法律明文规定了申请减免上诉费的条件,法律无法相信你作为装修包工头,无法筹集区区几千块钱。”他不经意透出轻微的鄙夷说,“法律也是活的,不会那么轻易就上当受骗,甚至被践踏。你也应该懂点法律知识,诉讼费你毕竟只是暂时垫付,如果你胜诉便会退还给你。犯不着这样费尽心机乱折腾。”

胡江河咆哮着,“我本来是筹够钱的,但被他们抢走了啊。”他的声音听上去嘶哑、模糊不清,以至于他们根本没听清。他重复了若干遍后,他们仍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若有所思地不愿再深究。

胡江河被两名法警架到了法院门外。

胡江河似乎就这么与人民法院耗上了,一不小心他就成了一个缠诉者。既然哪里都容不下他,那么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了。在上诉期届满前及届满后的日子里,白天,他就在立案大厅里溜达,偶尔找立案法官理论一番,累了就坐在一旁的黑皮大椅子休息一阵,有时还喃喃自语,法院的工作人员对他见怪不怪,倒引得其他前来立案的人们窃窃私语,互相打听那是不是一个神经不正常者。中午,立案法官也会从食堂给他带来一份盒饭,这是他一天唯一一顿饭食。夜里,他就蜷缩在大门外的墙角边或者法梧树下,有时也会翻过墙,进入大院内,保安眼睛跟随他一阵,得出他并无不良图谋、而只是寻找稍微能避寒地落的结论后,也就听之任之。这些同属社会底层的人们并不来驱赶他,有时甚至还递过来一杯热水,或者将他拉进温暖的值班室里。

胡海来过一次,看到他发如槁草、神情憔悴、甚至有点胡言乱语的样子,忍不住抱住他号啕大哭。“爸,我们回去吧。”他泣不成声地说,“妈让你回她那儿,说人不死债不烂,大不了咱三人一辈子才能还清。”胡江河面无表情或者说神情冷峻,一言不发,只是倔强地摇头。他也似乎忘记自己的目的了。但他再无其他办法可想,只能如此一天天耗着。他觉得如果没有一个结局——无论这个结局是什么,比如他被冻死,就再无可能重新回到生活里去了。苦劝六七个小时无果的胡海哑着嗓子哭哭啼啼地走了,给他丢下九百七十块钱。“这是妈的全部存款了。”

胡江河强逼着塞还给他。

几天后,立案庭庭长终于给他指明了方向,“我们同情你,胡江河,你很苦。”庭长使劲擤擤鼻子,“但同情你没有用,我们得讲法律。你去检察院吧,去请求他们抗诉,抗诉不收钱。”

胡江河感觉有些虚脱,但又恶狠狠地吼,“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你不明白。法检两家的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们也很无奈。”

胡江河再次求证之后,就蓬头垢面直奔隔壁的章城检察院。目的似乎再次明朗起来。

“我注意你有些日子了,早想上去问你有何冤屈。纠错是我们的职责。但两家太近了,毕竟不方便。”接待胡江河的公诉处杨检察官向他露出一种得偿所愿的笑脸。他又欢欣异常地补充说,“你终究还是知道来了嘛。”

当天,章城检察院就给三家鉴定机构出具委托书,要求它们对夹竹桃宾馆的整体装修进行评估。杨检察官看着胡江河凄惨的模样不无痛心地说,“一审杜法官办案经验极其欠缺,他即使不好依职权,也绝对应该提醒你可以申请鉴定。”看着胡江河感激涕零的神色,他心满意足地说,“你就安心回家等消息吧。”

蜗居在周梅处的胡江河三天后就接到检察院的通知。他赶到时发现唐氏两兄弟已在座。

杨检察官神情肃穆,“今天我们来调解,你们都要平心静气。”

唐旺低声嘀咕,“法院都判过了,我们早付清了,不接受调解。”

杨检察官动静很大地翻弄手中的纸张,头也不抬语带威严又慢条斯理地说,“由不得你。我们检察院抗诉了,法院就得再审。调解是各让一步,法院判决你们损失更大。哦,绝不是损失。”

唐盛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攻击说,“你已定调子了。”

杨检察官毫无反应,“先通报你们一下,总共委托三家鉴定机构,两家出具意见称无法鉴定,且行文如出一辙,连标点符号都几乎完全一样。”他冷眼依次瞅了唐氏兄弟一眼,“但我们就不去管这些题外事了,虽然值得怀疑。所幸第三家用了整整一天实地勘察,在精心分析的基础上出具了详细的鉴定结论,感谢你们的配合。”

唐旺闷声表示反对,“和强盗一样,赶都赶不走。我们配合个鸟!”

“根据结论,材料费加人工费约计二十二万。我必须提醒,这是最保守的估计,鉴定的原则本就是就低不就高,所有的疑似都从无的。依我看,要远远超过这个数。这个你们心知肚明,但也不管了。胡江河你有意见没?”

胡江河调动仿佛冻僵的神经思索了半天——因为喜悦他更深切地感到寒冷,但什么也没有想清楚,看到杨检察官已经明显不耐烦的样子,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我也觉得远远不止这个数……但就这样吧……四五万的外债我一辈子还能还掉。”

“放你娘的骚屁。分文甭想。”唐旺涨红着脸破口大骂。

杨检察官嫌恶地朝他摇摇手,又朝唐盛摇摇手预先警告下,“你们在鉴定书上签字,这事就算了了。回家都好好做生意吧。”

“早了过了。证据呢?单凭一纸鉴定?谁都知道这中间的猫腻。再付一分钱都不可能。”唐旺眼光中似乎要喷出毒辣的火焰了。

杨检察官将手中的鉴定书猛地砸到桌子上,蹭地站起来——胡江河惊得整个人为之一抖。“你们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非要逼我们抗诉?那就远远不止这个数了!二十六万分文少不,外加鉴定费、诉讼费,还有杂七杂八的,没三十万你摆得平吗?我看你们干脆把宾馆卖了,还吧。你不卖法院也会查封了帮你卖掉。那样才好呢,你们就指望它光宗耀祖吧,别留着好让你们继续昧着良心做骗人勾当了。再滚回到你们的穷窝里做一辈子穷光蛋吧……这样,砸掉的东西算两万,胡江河,你再要少点。”

胡江河在唐氏兄弟邪毒的目光下,仿佛重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自己,而且怯弱在暂时逃逸后更加变本加厉了,他深深低下头,蚊音般说,“整数吧,二十万……我实在太累了,我现在就想睡觉。”

杨检察官的声音震耳欲聋重复道,“二十万,你们听到没!还有什么再说的吗?”胡江河紧紧捂住耳朵。

唐旺还想争辩什么,但唐盛却突然伸手止住了他。“宾馆的户主不是我们,是我们的叔叔唐建中,我们即使同意这个数,这个字也得由他签。要不我们带回去?”

杨检察官沉思半晌,“按法律规定,鉴定书应当面签订,但你暂且先带回去吧。明天一早就送来。”他满意地靠向了椅背,这一年的考核压力又轻松一些了。

第二天早晨,朝阳如血,唐盛开车送签过字的鉴定书去往检察院。在G320国道梧章路段二十公里处撞上护栏,痛苦喘息了六个小时后不治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