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像极了深秋黄昏的初春清晨。雨丝尚未落地,就在半空中逃逸得无影无踪了,它们似乎不屑于与肮脏的大地同流合污。在天边第一缕曙光乍现之前,干燥的空气已布满阴影憧憧的尘世间。谁也不能担保,那屋顶之上、墙角的灌木丛中,人从内心涌向嗓眼里的干燥又会在天光大亮之后消减多少。它是否会像密封罐头里臭味的浓度一样,只会永无休止地增加,直至侵袭进所有的有生命无生命物体呢。世界仿佛蜕变成了一个干燥的道具。
魔咒的号角行进在七家山的羊肠小道上。一椁棺材的两侧是一群稀稀拉拉仿佛尚未睡醒的黑衣道士,他们虚浮的步伐与急于潜入墓群的幽灵几无二致。神情亢奋的手握镰刀或肩扛锄头的唐氏族人紧随其后。
胡江河被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揪醒,又被使劲掼到地上。他的眼睛始终只得面对着棺材,一副黑漆的正散发着越来越浓重的墨臭的棺材。无论棺材移向何方,总有无数只手压迫者他的头颅,强逼他与它对视。道士婴儿学语般不知所云的念经声乍然嗡响起来。
几番道场之后,胡江河开始听到巨大的打砸声,和以鬼哭狼嚎般的叫嚣。似乎有人扯起他的耳朵贴近每一次轰鸣,他的知觉被残忍地歼灭。突然,他看清了跪在身边的胡海,他本能地想扑过去挽救自己的儿子,却被千万只手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当室内终再无一物可砸后,唐建中的脸像一枚硕大的尖针直插进胡江河的眼睛里,“为什么,你非要置唐盛于死地?”一根闷棍同时砸向了他的肩头,他应声倒地。
“乡亲们,我们唐家从来仁义之身,装修宾馆的钱早已全付,这该剐千刀的却诬赖我们,没玩没了地纠缠。”瘸子唐建中的暴怒声歪歪斜斜地在七家村的上空久久盘旋。又是刀割一般的疼痛从胡江河的肩头漾开。他从模糊的、充满了血的视线中注意到,七家村的男女老少都齐集于他的面前,他们一言不发。
“没这个无赖,唐盛就不用开车去检察院,就不会出车祸。他就是杀死唐盛的凶手。我们要以命偿命。”唐建中从身旁一只手里夺过一把菜刀,作势欲砍。
人群中终于有稚嫩的惊呼声传来。
“抓住那狗日的,抓住胡焘。”唐旺的叫声突然传来。
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说那么多干吗?直接劈了他,用他的狗血来祭告唐老二的在天之灵。”桐镇街头混混们咆哮道。唐牛撞开人群冲上前来,试图一把夺过唐建中手里的菜刀,但扑了个空,跌坐地上的同时,就势来回扇了胡江河四个耳光,踹了胡海一脚。
唐建中刚想分析分寸时,突然又有人高呼,“警察来了!”胡江河侧头看了半躺在地上、神色倔强而冷峻、看不到一滴眼泪的胡海一眼,苦涩的心里萌生出一丝希望。
混乱的缠斗声传来,片刻之后,三名民警就被制服了,他们和胡氏父子一样被压迫着跪在了台阶上。
唐牛又狠抽了胡海几耳光,猛踹了胡江河几脚。而后快速拨开人群跑远,回来时手里已擎着一支火把。初春清晨灰白的光线中,血红的火把哔哔啵啵地燃烧着,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我要把这狗日的和他的房子全烧了,给唐老二偿命。”他催命无常似的叫嚣着。但他被七家村的老人以这样的理由强行劝阻下来:七家村的房子都是连着的,你一烧全着火,我们是无辜的啊。
“谁不无辜?”胡焘的声音又从人群中冒出来,而后又是一阵渐渐远去的抓捕声。
唐牛因未能得偿所愿而更加恼怒。他命令抬棺之人将棺材抬起,又从后面轰赶道士们吹拉弹唱一番,前往胡氏祠堂。勉强忍耐五道经念完,他顺梯而上,将阁楼之上的胡家祖宗牌位一扫而下。牌位欢欣雀跃跳舞,折断了三个,代表胡氏最老的三位祖宗的魂灵就那样断成几截死狗一样躺在地上。旁观的胡氏族人顿时哭声震天,但却无一人上前来反抗。
胡江河被命令坐喷气式飞机。他瞅着满地杂乱的脚。它们纷纷践踏在他的头上。他身体的全部重量先是集中在笔挺的膝盖上,然后又全部集中到下垂的脑袋上。他昏过去了。他又感受到一下下重击,却并不觉得疼痛了。下午五点光景,他醒过来,只有胡海一人卧在他身边哭泣,除掉满地狼籍的祠堂,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酝酿了一个季节的雨终于畅快地下起来了,雨丝像他眼底的淤血一样猩红。破落的家中,余兰已经不见了。院里的长绳上,还挂着昨夜未收、现在已经撕成碎片的几件衣服。它们会永远存在,而与它们有关的生命气息却在分分秒秒消逝。每一件衣服下面都曾有他,而它们却从未对他付出过温情。它们在这个雨夜一般的初春黄昏,看上去像一具具冻僵而又在滴血的尸体。
第二天早上,唐氏族人发现,唐牛一宿酣睡之后,暴毙在床。医生诊断为,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