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早晨,胡江河带领大队人马进驻夹竹桃宾馆。他们像群训练有素的日本鬼子一样,迅速占领各处要塞,布置好所有工具,换上缀满各色颜料和灰尘的工作服,呈现出已与整个宾馆胶合一起的态势,似乎任谁如何驱赶也不会退却了,只等胡江河一声令下,即刻开工。
胡江河在门口焦灼地张望,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唐盛依然不见踪影。胡焘弓腰垂手站立在他的稍后右侧,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像个太监一样随他的表情同时瞬息万变。即使胡江河来回前后无规则地踱步,他与胡江河的距离和角度都未曾有任何变化。当胡江河一声哀叹刚出口尚未结束,他必然会听到另一声幽气更足、声音更加绵长的叹息。除此,胡焘绝不会忘了自己在整个队伍里上传下达的角色功能,不停地轻声或用手势答复工友们不安的追问。他当然还注意到,胡江河几次向他投来感激而友好的一瞥。
终于,一个人影在前方拐角处出现了。秋天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尽,那个身影从一根树桩似的混沌体慢慢变成分叉的粗大圆规又突然显露出一瘸一拐的本来面目,胡江河也随之由欣喜慢慢退化成期待又突然跌入无以安慰的失望之中。但紧接着,他却又突然露出夸张的笑容,急速扑过去,几乎在同时,胡焘朝身后一声吆喝,工友们瞬间便找准自己在门前的位置,排成两列仪仗队。于此,他们早已轻车熟路了。
胡江河搀扶着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缓慢走近时,胡焘找准最佳的距离和时机朝向他高叫,“唐老爷子!”他身后立即响起齐声欢呼,“唐老爷子好!”整齐和响亮的程度颇像接受首长检阅的军队。
唐建中似乎也受了感染,脸部表情因为抑制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他伸出一只手安歇了众人的情绪,但一句话尚未出口,热闹的神情却突然又冷却下来,厉声质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他听到的是异口同声怒吼般的回答,“装修。”
“你们倒像是来拆房子的。”他的话不像是一句玩笑,以致胡江河一时无言以对。
胡焘从胡江河的手里接过唐建中,“老爷子你来又干什么?”
看着众人拭目以待的神情,他像个古老家族的族长一样眯起原本就细如针眼的眼晴远眺似的凝望着近在眼前的屋檐,并鉴赏价值连城的玩物似的依次巡睃着每一根一眼看出便知粗制滥造的廊柱,“每天早晨,我都会来看几眼。”他眼睁睁看着众人的表情逐渐灰暗下去,有些慌张,迫不及待地说,“这可是我们唐家的资产,我不许任何人毁坏它。”他看着众人不见回温的表情有点担忧,吞了几次口水说,“你们别不相信……谁让你们来装修的。”他突然话锋一转。
胡焘慌忙拽紧他,掸掸他衣服上的万千皱褶,似乎想阻扰他的驱赶。胡江河绕过胡焘,走上前握紧唐建中的手说,“老爷子,工人们都不容易,好阵子都没接到活了。金融危机大环境不好啊。我们都是从外地迫于无奈流落回乡的,只要您一句话,我们就指着今天开张呢。”
孰料唐建中却突然后缩起来,笼起双手,漫不经心地看向秋天寒意初显的枝头,“跟我说没用,我已经懒得作他们的主了,并且实话说早厌烦了他们事事汇报的样子。你们年轻人的世界,也容不下老朽了。”
胡焘在他最后一句话尚未结束时就很默契地与他一起呼出一声同情而真诚的叹息。
唐建中已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他的神情越淡然,胡江河的心中就越是颤抖得厉害,他似乎有些怀疑自己昨日亲眼所见的唐盛那次刻意显得十分不情愿的点头了。那是在他又磨了三个多小时之后,他们似乎不过在比试耐心而已。那次点头或许只是对李桃喊吃晚饭的应答罢了。当他欢天喜地地迅速夺门而出,生怕再有什么反复时,他在门口兴冲冲说出的“那明天早上九点我们就开工,工人们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明早九点啊”,唐盛都可能根本没听到了。他转头求证地看向身后右侧的胡焘。
胡焘正向他使眼色,轻声说,“老子打包票,狗日的故意的。”他挥手砍向自己的衣角,咕噜起嘴恶狠狠地说,“甭管那狗日的,开工,老大,先斩后奏。”他又在衣角处伸起大拇指,胡江河明白那意思——要拿出魄力来,胡江河循着他顷刻又倒竖的小拇指看去,它指向了唐建中。
胡江河回头凝视了早已歪坐在石阶上的工人们一阵,不声不响地走到晨雾早已散尽的前方街道拐角处,又慢腾腾走回来,如此几个来回之后,他也靠到了石阶上。他又想起早上儿子胡海离家前的一幕。他摸索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五张皱巴巴的十块,胆怯地不敢看胡海,“省着点花。”他不是嘱咐,而是恳求。
“不够的。”胡海不依不饶,但是实话。
“先一周的,中间就让你妈给你送钱去。”他近乎乞求。
胡海的嘴角流过一丝鄙夷,胡江河内心明白其所指,他说了半句“余兰……”便又顿住了。“一周也不够,许多东西……”胡海也突然住了口,他显然也早已厌烦每次罗列必需的生活学习用品了。突然他却又说,“我看到了,昨晚你在数钱,就在床头柜里藏着。”
胡江河一句斥骂的话尚未出口眼里的恶气却又瞬即消失了,他没有资格对儿子的正当要求发火。他干瘪地笑起来,“那是给夹竹桃宾馆装修用的。找叔叔们凑起来的,得先垫付材料费才能接下活。有很久接不到了你知道。”
他又伸手向胡海头上摸去,眼神顺着手势飘过胡海已近乎成人的脸庞,时间太快了,世界变化太快了。因为觉得不合适,他的手便又转而搭向胡海的肩膀。胡海却立即挣脱了,一把夺过那五张纸币,决绝地迈进门外仍然黑暗的天色中。
临近中午,唐盛终于姗姗来迟。他对唐建中的存在和眼前七歪八倒的身形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他一言不发地穿过唐建中的身侧,径直走到胡江河面前时,正专心致志大嚼特嚼一根狗尾巴草的胡焘才发现,立刻跳将起来用残存的最大热情高呼,“唐老板好!”工友们的神经也条件反射地被挑动起来,但却同时就又疲软下去,因之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声应和,听上去不仅显得冷清,而且有些滑稽。
“我去找唐旺了。”唐盛好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听上去清冷无比。胡江河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嘴角,像等候宣判似的毕恭毕敬地期待下文。“商量钱的事情,材料费和工钱说什么都要先给你们一部分。”胡江河放松地笑起来。他仍然面无表情地说,“钱全部投到宾馆里去了,我们更惨。他那人就那样,还说什么前两天秦麻子来过,让我别慌,最近他还要去附近转转,都什么时代了,还坚持老掉牙的货买三家不吃亏的狗屁标准。”
“我们是老朋友了。”胡江河有些结巴,但觉得工友们都在看着自己,少不得该说点什么。
“我也这么跟他说,”唐盛的模样甚至有点义愤填膺,又满脸同情地挨个扫视了已经围拢上来的工人们一眼,“相交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的。你们还会坑我?”
胡江河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就伸手指指后面,征询地看着唐盛,意思是那就开工了。胡焘打了个响亮的哈哈,盖棺定论般总结道,“一个好汉三个帮……”胡江河吞吞吐吐地插嘴说,“都是工友们从孩子们的学杂费里挤出来的,中途先给一部分?”
唐建中在稍远处冷不丁冒出一句,“亲兄弟明算账,合同还是先签了为好。”
唐盛看向胡江河,胡江河略一沉思,侧头看向胡焘。胡焘沉思半晌,才说,“唐老板愿意签我们就签,但那东西复杂着呢。十几页纸,看得人头大,各种材料罗列起来,没个几天功夫谈不拢,说不定还要先去市场挑选材料,名义上至少得过目吧。反正就是自找麻烦。你有宾馆,我们可不怕你跑了。”
胡江河在旁边不住地点头。他显然同样担忧等签合同的时间里再出什么变故。他又用手指了指工友们,半天都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只好准备说“工友们都等着呢,今天都来了。”但未及出口,唐盛就会意地爽朗笑起来,双手朝胡江河他们做了个赶鸭子的手势,又略微侧头朝身后说,“那就这样了?”他并非在征询意见,但身后的唐建中却眼瞅着三层高的宾馆屋顶缓慢而有力地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