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在这个尘世间似乎尚未来得及驻足,就在某一个清晨被初冬的寒气驱逐走了。胡江河推开门,除掉几片零星而单薄的雪花迎面扑来,他还会发现昨夜尚且盘踞枝头迎风招摇的银杏叶今晨就全部归于尘土。每个凛冽的清晨,他需要徒步一个多小时赶往九里之外的桐镇。
又如许的几天过去,人心和手边的物什都像梅雨时节一样快要发霉时,冻雨仍然淅淅沥沥而坚韧地下着。在一个灰濛濛的傍晚,胡江河一身油漆走进家门。室内一盏闪着鬼火的油灯将四壁映射得阴影憧憧,清脆、不紧不慢却总让他感到心慌气短的木鱼声从录音机里向外弥散。已浸润或者说污染室内每一寸空气的这种声响也瞬间就将他彻头彻尾地包围,仿佛有一种幽冥般的隶属于另一个尘世的气息钻入了他的耳膜身处,乌贼喷水一般正吞噬着他每一根发梢。
他强忍着某种恐惧感,同以往面对如此情形时一样屏住呼吸,习惯性地沿着墙根摸索,“啪”地一声摁亮灯。清凉如水又充满温暖的灯光洒满了整个房间,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背门盘腿而坐的余兰扭转头来,若有似无地睥睨了他一眼,让胡江河感觉自己简直不是一个实体。
半晌,余兰朝空虚拜了三下之后起身,轻忽地说,“今天回来好像早些。”胡江河自觉能听懂这种不带语气却藏掖着质问的言语。“工友们都说有些冷了,我就让他们提前回家了。天确实说冷就冷了。”他势必作出解释,边紧裹了一下湿透的上衣,冰得龇了一下牙,便立即又放开了手。
余兰将香炉里的柱香弄灭,细心地收回香盒里。屋里游荡的檀香味似乎更浓了。胡江河曾诋毁她对菩萨不应也如此吝啬,在余兰心情尚好的时候——那已是两年之前,胡江河事业看似蒸蒸日上、手下工人有时多达一百来号的时候,那时她刚刚信佛,并且经常以极为神秘的口吻在阒寂的夜里向胡江河莫可置辩地提及前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曾反唇相讥说,菩萨才不会像他一样斤斤计较呢,明白只有她才全部为了这个家。最近,余兰已对此置若罔闻了,她透视般地紧盯了落魄如秋后的枯草的胡江河几眼,以一种冷冰冰的口吻说,“怕不是只身上冷吧。”
余兰因为企图强调什么而表情更加肃穆。正因此,胡江河才对檀香、油灯、蒲团和盘膝而坐有着越来越难以克制的厌烦,因为它们从没有赋予她温和。“我肚子有些饿。”他想岔开话题。“唉,我知道我……”他又想再竭尽所能讨好一下,即使哪怕只是换来安安静静的一觉。“无所谓。”余兰却未卜先知地嘣出话来。这不是一句原谅之语,自然更不意味着就此结束。
一直以来那种很奇怪的想法又从胡江河疲惫之极的身心里慢慢升腾起来,生活被什么推拉到万丈悬崖的边缘,正在一点一滴残忍地下坠,任他如何使力也挽救不上来。余兰也是。一阵冷风突然侵袭进来,胡江河一个踉跄,向前扑坐在椅子里,腰间的衣服一沾身,又冷得他一激灵。他迫不得已绞尽脑汁地说,“秦麻子做了唐旺不少工作的。这阵子他像只老鼠一样没事就来宾馆附近溜达,贼溜溜地四处瞅着。昨天下午胡焘还向他扔了块砖头,双方对骂了好久,最后胡焘要用泥刀砍他才走的。”胡江河可怜巴巴地端详着余兰,试图寻找她稍事理解的神色,失望之后又只得接着说,“桐镇附近至少有四个规模齐整的装修队,都闲着在家,所有人都打过宾馆的主意。我们已经很让他们眼红了。”
“为什么非是你们凑?你为让别人眼红感到很骄傲?但不是没有人傻到先贴钱进去?已经一个月零三天了。”余兰像面对一个屡教不改的白痴一样不耐烦地咕噜说。
胡江河有些吃惊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勉强笑起来,“你对时间也记这么清楚?不仅工友们和你,我当然更在想这个问题。‘波波’小孩前天发高烧,我让他请假,照样算他工钱,他却双手一摊朝我直翻白眼,没好气地说发烧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去也没用,没钱,反正不值当为这点小病送冤枉钱,还是先干活,赶快干完才好拿钱呢。是人都知道他在刺激我。临收工时,他因始终有点后悔上午的言语,又讪笑着凑上来跟我说,‘老大,要不再等等收工,我预感到那只唐老鸭有可能等会送钱过来呢,你有没有这种预感。那样我回家不吃不喝立即带小家伙去医院。’”
胡江河强迫自己笑出声来,隔了半晌见没有回应,只好又说,“今天上午胡焘突然对我说,他一个亲姐在天津出车祸了,重伤,一车五人死了四个,就她一个从死人堆里被扒了出来,真命大。我起先也感叹着,一时还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下午他果然又说,要请个假,去看下亲姐,但连路费都没有。我便不吱声了。他开始连不迭声地骂娘,接着又骂唐老鸭和秦麻子。骂累了,就坐在地上,什么活也不干了,小声嘀咕着,我知道那是在骂我呢。”
余兰的语气里稍微有了一点关注的气息,这立刻让胡江河感到了一丝温暖。“你说那个二进宫的‘泰国’,没人敢用他,你却把他安插在身边。这家伙不认识你的时候还在七家镇上调戏过我呢。他哪有什么亲姐啊,上次就在你坐的椅子上,那天夜里你们喝酒之后,他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是从小无父无母的孤儿么。我还问他叫什么,他说没名字,从小便被人喊成泰国。他死皮赖脸地求你收留他,说自己一心想重新做人了,因此便跟你姓,如果你再老点,他肯定非逼你做干爹的。你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好名字,焘字还是小海取的,说是历史老师刚讲到有个叫张国焘的。”
胡江河立即又讨好地笑出来,还没到那一步,他想。余兰仿佛洞彻了他心思一般,边往厨房走边恶狠狠地说,“我事先警告你,还没到那一步,别有朝一日逼得老娘一粒米也不给你吃,这个家门你都休想迈入半步。”
胡江河朝她已经消失的背影高叫道,“那床呢,让不让上。”他突然美滋滋地想,自己的这个老婆论什么可都一点也不比那个妖娆的李桃差。
他刚扒了几口饭,胡焘就突然推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