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乌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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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给老乌打电话,我说我想了很久才给你打这个电话。老乌还没从某种嬉皮笑脸的状态中缓过神来,他问你为什么想了很久。我听到他那边很吵闹,男女尖笑声夹杂着类似气球爆炸的声音,我还听到小黑在高亢地嚎叫着蹩脚的中国话。我说你叫小黑也小心些。老乌马上有些紧张,他压低声音说,老乌婆又找过你了。他的情绪听上去压抑而愤怒,说你就不会装聋作哑,把你对付我的招数全用出来。我说我什么都没说,不用我说她什么都知道。老乌说,这倒是,我要去和你谈谈。

我一点也不想和老乌谈,毫无新意,但你无法拒绝。我本着朋友的责任打这个电话,因为老乌教导我老乌婆言出必行,我自是无法领略其威力所在,但我相信老乌的惧怕不无道理。后来,当仔细梳理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始终认为,如果没有这个电话,或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并非想突出自己在其间的重要性,我在老乌的故事里无关紧要,我是说谈话有时候可以莫名其妙地坚定一个人的信心,老乌自觉从与我接下来的交谈中获得了某种支持。当然与道义无关。对这一点,我不能逃避责任。我的另外一层意思是说,老乌婆的事情应由她自己解决,我作为旁观者把她表达愤怒的语言告诉老乌,他们被我推向了前台,就成了表演者,问题就必须解决了。我一点也不危言耸听。

老乌畅通无阻地进来了。他把脚架在茶几上深坐在沙发里抽我的烟。我默默抬头看窗外惨白的天色和视线里唯一的紫砂色的高楼。

老乌说,你认为是谁告的秘。

我说,告什么秘?

老乌看看我,满脸忧伤的样子。他说你看,在这样的冬天,谁还愿意无事生非。

我受不了老乌的语气,但我没有理由过多指责他。老乌的许多难处我们都不清楚,于是我只是建议他应该善后,并且我点明一个男人离婚了就不应该和原来的老婆往来,否则会有说不尽的麻烦。

老乌说,麻烦不在李梅身上,我和李梅离婚不是感情问题,即使我和李梅没有感情也不会离婚,我认为一个男人即使在外面乱搞他也不能离婚,因为想搞的是女人不是婚姻,何况我没有乱搞。

老乌说,我和李梅的问题出在家庭上面,这你知道。你明白我要说的是什么,你也明白这些和童童没有关系。无论她是不是个好姑娘这些都和她无关。其实我知道和你们都无关。是老乌婆把这一切弄坏了,她越活越精神,实在有悖常理有悖我的希望,她还扬言要把我们杀了。

我没有说话,因为无话可说。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老乌。老乌的脸色和冬天的天空一样惨白。他猛然低头,再抬头时就有两行泪水挂在脸颊上。我不看他,任他在那里轻声饮泣。

后来我问老乌,你喜欢童童吗?其实我是想知道老乌婆是否了解有个童童的存在。

老乌想了半天才回答,谈不上,我只想恋爱,不想结婚,那么谁知道爱不爱呢。他又说,爱情只有在恋爱阶段才存在。我认为老乌说的有些道理,便低头想着自己的一些往事。果然老乌又说,爱情其实只在二十一二岁的青春岁月里才存在。那时的爱情哪怕短暂哪怕只是封存在自己的心底,也是隽永而美好的,如果那时没有爱过,这辈子是再也无法有真正的爱情了。

老乌的话听了让人痛心。

老乌又说,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找女学生了,因为只有她们才有爱情。

我提醒道,但她们只是女学生。

老乌已经从低迷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他大手一挥,用朗诵般抑扬顿挫的声调说,你不懂,尼采早说过了,爱的内容和丈夫妻子和老师学生无关。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尼采说的,老乌经常拿尼采来唬弄我们。

是的,我不懂。

外面传来小黑他们的大呼小叫声。老乌看看我,我赶紧说出准备已久的那句话,尼采早说过了,人类所有有关爱情的战争都不是发自恋人之间,而是家族史上的战争。这话显然不是尼采说的,它同样来源于老乌课堂上的一次信口开河,但老乌忘了,所以他震在那里。我并非刻意说这句话,我不过是受了老乌式的尼采哲学的影响,万事非要寻个根源,好让受害者从自身铸就的牢笼里挣脱出来。但这话意义不大,简直一点意义没有。哲学跟生活是两码事,老乌崇拜的尼采就是个绝好的例子。哲学模糊甚至戕害了生活。

但让我日后后悔不迭的不是这句话,语言是苍白的,正如夫妻之间吵得鸡犬不宁晚上又同床共枕一样,我们对话语并没有寄予多少感情,因为没有人经得起话语的折腾。我们平日讲的话太多,不可能去为一句话死去活来,生活的严酷要求我们这样。我敢肯定,一个女孩对你说千百次我爱你也不如她同意跟你上一次床能更让你明白她对你的爱。重要的是行动。让我后悔莫及的是点头。

小黑、李梅还有童童进来了。小黑朝我飞扑过来。同时老乌说,既是战争,岂不该先下手为强。我朝他们点点头。不,实际上我是朝小黑点头,边起身想闪躲他,我非常不习惯黑人的拥抱方式,更担心那么近距离看他的质地纯朴的黑脸会引发我刚好的胃痉挛。然而,老乌却从我这里获得了某种精神上的支持。我已经说过,和道义无关。

小黑、李梅、童童在我的室内喧哗尖叫,使空间马上变得狭窄。没有人注意到老乌脸色阴暗的坐在沙发上。李梅或许注意到了,但她没有过去。她只是也又有那么几秒钟忧伤在眼里慢慢注满,但随即一闪而过,马上她又笑逐颜开。

过了一会儿,老乌站起来,伸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他又把手一挥作了个冲锋的姿势,说按既定部署,走,K歌去。

晚上,我们在阿里巴巴唱了五个小时。老乌边喝啤酒边唱,他喝了有六七瓶,但一直没有醉意。其间,老乌和童童,小黑和李梅相拥着唱情歌,种种情态让人看了热泪盈眶,但一细想,又没什么意思。确实如老乌所说,成年人的爱情细想起来都没什么意思。不过,这天晚上,我没有觉得自己多余。

老乌唱了几次朴树的《生如夏花》,他最后还要求清唱,和朴树一样挚着而动人的上下耸动着,最后他不唱了,变成了朗诵歌词。

交代一下李梅的结局。

不能算是结局。因为李梅的人生道路还很长。每个人都是在路上,身边的人都是过客。所以我讲的只能是李梅暂且的结局。在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李梅远在欧洲。

你一定已经猜到。在小黑毕业后,李梅随他一起回到了他的祖国。是的,其实那晚我们就是在给他们饯行。回欧洲后,小黑再与我无任何联系,李梅倒给我来过几封信。信里她说,她身在异乡,非常非常想念祖国和这边的朋友们。有机会她一定会回来看我们。但现在看来这样的机会遥不可及。她在那边生活还勉强过的去,与小黑父母磨合了一段时间,现在他们已经完全接受了她。她平时什么地方都不去,就在家里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和养花。那边房子很大,院子也很大,她每天做家务要费很长时间,再给花浇水剪枝天就黑了。她希望我能给她寄几本中文杂志,那边能买到,但都是报纸,而且很贵。她没有提到老乌,我也没说。我们之间没有通过电话,虽然李梅偶尔在信里说小黑的办公室里可以免费打国际长途。如果在电话里,听到彼此的声音,我想我们会说到老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