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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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天黄昏,苏辛接到郭苹的电话。她说同事临时聚餐,晚上不能回家吃饭了。放下电话我心里有一种没来由的窃喜,苏辛这样跟我说。这一刻他仿佛深深陷入回忆之中,表情极其淡漠,他承认,内心里他是不愿郭苹看到这些日记的,毕竟当时他们夫妻感情还算很好,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如果郭苹按正常时间下班回家,他势必把这些交过去。不仅因为她有知道的权利,更因为他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而这下,他就可以一个人独享它了。

宋清的日记破旧不堪,缺少一角的扉页上抄录着一首诗。肥城晚报记者认出那是法国人波莱德尔的,最后两句是:你的爱虽已解体,但我记住其形式和神圣本质。字迹潦草而力透纸背,苏辛在2006年冬天与我的交谈中坚持认为他从中看出了一股怨气,并由此断定它们抄于一切事情结束之后,类似于一场精神葬礼的宣告。

2004年冬天的那个黄昏,窗外突然大雪纷飞,不长时间城市就一片洁白,映照得甚至比白天还要明亮。苏辛就坐到窗口,借着月光看另外一个男人的日记。

他翻到一页。1995年7月4日。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个暑假我不愿回家。傍晚我坐在北山的台阶上听了很长时间的广播。我相信暑假空空如也的校园里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听她广播的,而她也只为我一个人坐在播音室里对着话筒清音朗诵。我知道她,她叫郭苹,但她绝对不认识我。她喜欢在我们楼前的的林荫小道上散步。五点三刻至六点。然后她朝西走去广播站。六时三刻出现在水房,带着水瓶再去食堂,十分钟解决晚饭。我没有跟踪过她,那是她太显眼,我们寝室任何人都能数出她的时间安排。她喜欢穿白衣服,夏天穿白衣长裙,我留心过,根据细微的样式差别判断,应该有四件。但我最喜欢的却是她那件粉红色的连衣裙,那真是光彩照人、清丽脱俗。但她不常穿,似乎格外珍惜。那次她就是穿着这件裙子主持学校的歌唱比赛,一出场就把所有打扮妖艳的女选手们比下去了。有个印象非常深刻,一个烫了卷发的93级女生看着她唱着就唱不下去了。我坚持认为这是她看了她以后自卑到丧失信心的缘故,但这点室友们普遍反对,并攻击我主观。但一个评委老师最后点评时说她如果参加这次比赛,整个比赛将提高一个档次,这点他们又该作何解释呢。

我觉得她可能从广播站的窗口看到了坐在北山台阶上的我,那里毕竟非常空旷,毫无遮掩之物,我这么认为是有根据的。因为她在播音行将结束时居然开了个玩笑。她说暑假真正开始了,校园里听她广播的人越来越少,她马上去三食堂,如果哪位听众愿意与她共进晚餐,她非常高兴,她做东。不过作为回报,如果吃饭后他愿意请她看场电影,她想来也不至于反对。然后在一阵银铃般爽朗的笑声中她在广播里对我说再会。她真是一个调皮可爱的女孩,令人心动。

我是去了三食堂的,非常准时。但我只是坐在她后排隔两张桌子的位置。我承认我还没有胆量上前去。也始终没有男生过来,在她起身离开的时候,我甚至从她美丽白皙的脸庞上看出淡淡的忧伤来。我在后面保护着她回到寝室。夏夜校园里很乱,现在对面男生宿舍轰鸣的音乐声中就传来狂乱的女音尖笑声。

我感到幸福。因此从今天开始写日记。

2006年冬天,苏辛对我说,他看完这篇日记时不由会心地微笑起来,却突然又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其实也非常像他自己。他解释说,尽管具体事件上有一些出入,但流淌于其间的情绪和蠢蠢欲动的赤诚之心却是何其相似。我略微颔首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并理解地告诉他其实每个少年的心路都多少如此。但他似乎因这种冷统的概括感到不快。他说冬天黄昏回忆起大学时代的往事很不是滋味,于是他就只是把后面的日记略微地翻了翻,得出一个大致印象:无非是一种感情的自我宣泄,虽然其间也充斥着甜蜜的忧伤。然后他向后翻到了一页。这页是被折起来的。1995年12月24日。

今夜是平安夜。我终于向刘艺提出了分手,虽然她不远千里从北方校园里赶来看我。高中毕业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就弄得如此不快,无论怎样出乎我们的意料,却又势在必然。晚上看电影之前争吵了几句,回来的路上又接着争执。我似乎出于故意,刘艺这样说我。我不知道,或许是吧。我们本该和睦相处,或者还可以像刘艺建议的那样对未来作下具体的计划。她说她毕业后就工作挣钱让我读研。我却又借题发挥说我才不愿由女人养着呢。我态度非常不好,伤了她的心。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今天我并没有想到郭苹,只是在电影院里留意观察过,没有她。刘艺最后哭了,说我才一年多没见,就如此冷淡如此绝情。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有自己新的爱情了。刘艺坐夜车就走了,其实她来时第一句话就告诉我她是请了三天假的。不过一切会好起来的,祝她圣诞快乐!

郭苹今天不知怎样,平安夜她会怎么过呢。依我的想象她肯定躺在床上,听音乐,嗑瓜子,看一本书。有结束才有开始。半年了,我心神不定,但今夜终于有了答案。不过追求郭苹是有难度的,我亲眼看过一个还算不错的男生在林荫道上送花被她拒绝。男孩沉默着拦住路,却被她坚决地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觉得这个男生真傻,对付郭苹这样的方式怎么能行。有困难才有成就感,明天起,我要把心里想法付诸行动了。最后,也祝她圣诞快乐!

2006年冬天苏辛说到这里时,作出了这样的评论:看一个男人曾经怎样追求自己妻子的私密日记真是刺激,而且心脏仿佛被什么重物压迫着。但苏辛对此后的细节不愿作过多的描述,他对此的托辞是他“紧张到一口气看完的”,以致没有留下什么具体印象。看我不相信地朝他微笑着,他的脸色在灯光下逐渐变红,他因此要求把头顶的灯关掉,而开亮沙发旁边的台灯。我照做,这样他坐在了黑暗里,台灯只能清晰地照到他以奇怪的姿势缠绕在一起的双脚。他把茶几上冰冷的半杯茶水一饮而尽,并对我要加水表示拒绝。然后他长久地坐在这样蒙昧不清的昏暗之中。我们都在回忆。后来,他终于咳嗽一声,说不过是神秘攫取了少女的芳心,宋清追求郭苹的方法其实毫无独特之处。

他只是给郭苹一封封寄信,后者却始终不知道对方是谁。宋清从不送花,但他却送过一次伞。细雨的春天黄昏,郭苹用书本顶在头上快步跑过宋清的楼前。郭苹在一个清晨,硬缠着送伞来的女店员,她预感送伞的人和那些信一定有关系,由此终于挖出了源头。笨人总是讨巧,苏辛语带明显的醋意对我说。不过他很快又愉快地笑起来,这让我怀疑回忆已经干涉了他的思维,说到底,上述不知是谁的初恋故事了。我心中也泛上同样一种醋意,对自己未出现其中的已经远去的生活的醋意。女孩在银杏树下对清瘦的男生灿烂地笑着。伞意味着分手,你知道吗,女孩这样问着男生。男生的样子无疑应该显得笨拙而憨厚。这也是一个细雨飘飞的中午,女孩就撑开着那把天蓝色的伞。然后爱情突然降临,这是九十年代大学校园的魅力所在,在那里,爱情不需要理性和选择,经不起推敲和分析。

苏辛对这些事实确实不愿多说,无论是郭苹的故事还是他自己的回忆。日记因此翻到1997年11月8日。

今天是郭苹生日。却爆发了我们第一次争吵。其实我们双方都在等待这场争吵,而且因为等待的时间过长,真正来临时都显得语无伦次,无话可说也没有力气。就要毕业了,她在肥城一家电视台已有意向。这意味着什么,我问她。结果不要她说,谁都知道。分开!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在滴血,现在才感觉到真正的疼痛。难道就不能为对方付出一点什么吗?我是在问自己。我们都抢先找工作,以使对方不得不屈就于自己。她胜利了。我们都把对方是否愿意去自己已经找到工作的城市看作毕业之际对方对爱情是否忠贞的一次明鉴。是不是很可笑。因此郭苹又失败了,我故意不去。爱情历经两年之后出现疲惫了,那么就在最美好的时刻结束吧。我承认我是在赌气,但为什么不是她随我呢。好吧,残酷也产生美,相信十年之后,也许不到十年,事业有成的我也是同意这个做法的。不要屈从于女人,尤其是因为爱情。我们没有负担,恋爱两年,我们没有像别人那样去小旅馆什么的。但并非因为这个,我也觉得她对我的爱不完全不纯粹,尽管她当然也会这样想。

后面的几页开始字迹模糊,字号大小差别很大,偶尔潦草到无法辨认。有时一个多月未记一次,有时只有日期而下面空白一片毫无内容。苏辛说他终于打开台灯,凑上去仔细辨认也看不出一些名堂。无非是一些吵架,2006年冬天苏辛这样对我说,与你我经历相似。他还补充道,这基本是大学恋人都跨不过去的槛,因为工作而分手是一个宿命。但他的闪烁其辞让我觉得他应该是掌握了更多内容的,比如某一次宋清与郭苹吵架之后两人拥抱而泣,终于使他们的爱情在学校后面的一家旅馆里完整起来纯粹起来。

日记的最后两页记述着两件不同的事情。一件是2001年11月28日郭苹与苏辛结婚。后面一页是满满一页,日期是2002年11月27日。

今天是冬至。冬天终于来了,之所以提起笔是因为今天她的初恋情人来看我,我们婚姻还算幸福,见一见她的初恋情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就在附近的酒吧坐了一上午。那男人清瘦而健谈,看上去挺真诚。他几次三番地说明他来只是看看,别无他想,他不愿直接面对她而通过我了解一下她的生活状态就是明证。虽然他已经离婚了,但我还是相信他的话,人总有好奇心,特别对曾经亲近的人,这代表不了什么更深刻的东西。我们漫无目的地聊着,其实他也并没有从我这里得知多少符合他初衷的信息。这让我相信他确实只是路过这个城市,临时起意中途下车来看看。

临走他留给我一本日记,我已经看完了它。我也记有日记,内容竟大体相似,当然是指感觉和情绪。如果他也在这个城市,即使有这层尴尬的关系,我想我们也非常有可能成为朋友。看完后,我给她打电话,我似乎有点急不可耐地想跟她说这事,日记中间一定有些连她都不知道的内容,许多年再回头看看应该很有意思。但她手机却关了,我以前没在晚上给她打过电话,也许都关的。我又给她几个要好的朋友打电话,都说不和她们在一起。我这才想起她说今晚又有个应酬,什么应酬呢?这半年来,她似乎每周都有个晚上有应酬,周几虽然并不具体确定,但每次都回来比较晚。我还真没注意。她现在仍没回来,我竟有一些怪怪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