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离开以后,连微平静地在他们俩的床上失眠,像条失水的鱼沉默地跟自己较劲,她也思考了很多深刻的问题,比如房子。因为是多年前的福利分房政策,现在她跟连显贵的房子实用面积很大,但房产证上登记的面积却很小,无法转手卖,但她哥哥在莲翘小区的房子却拼命升值。为什么这套值钱的房子会给了我哥呢?我从年头忙到年尾,除了将小光拱手送到别人床上其他一无所得,我有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呢?
此时与她一样想抓住点什么的人还有李彦。她们对待感情都像是五月的农妇,将还差几周成熟的麦子收割脱粒捏在手里才放心,全然不顾还中不中吃。
李彦替人看了半年房子以后,在网上认识了马震。马震是个老板,经营着自己父亲的腐殖肥料公司,他订婚了,按他的说法,目前只是在寻找关系的多种可能性。李彦长这么大了,从来听不出别人话里的隐喻,她天生有种盲信,一股指哪打哪的冲劲,像只充满了气的气球向天空跑去。
所以他们维持了一段关系,一个入戏一个就出戏,很难在一个轨道上思考问题。马震算不得有钱,经常为一些蝇头小利失眠,念念叨叨今天赔了赚了这样直白的话题,李彦也不介意,依旧让他带自己去一些情侣常去的场合,游乐场或者电影院什么的,玩起来疯狂没底。李彦会放大一些微不足道的快乐,也会适时缩小那些动摇生活根基的苦难,所以马震看上了她,舍得为一个胖女人花钱。
马震没什么钱,钱都在他爹那,而且他比李彦还要肥硕,所以他们安于做一对肥肉鸳鸯,反正他未婚妻还在国外,不定什么时候回来,马震一直幻想有一天未婚妻推开他家的门,撞见他和李彦在一块乱搞,然后他潇洒地穿着短裤说一句,咱俩玩完了。
不过他未婚妻音讯杳无,他就安于跟李彦厮混。当他没时间跟李彦一起呆着,就建议她回学校继续念书,大学读完了,再读个研究生呗。李彦想了想,看见街对面有个圣山庙,就觉得不如读个跟佛教相关的,问了大学的招生处,有个佛教美术史,她这种情况只能读自费了。马震说,听上去很有文化,于是拍着胸脯说供她读,所以李彦当即报名了。
李彦虽然读过大学,但行为处事有点像个中专生,只有马震觉得她像个文化人,因为她有一脑袋奇特构造的知识,所以看待事物的视角也很奇特。明明是个在县城湖区长大的人,却总认为自己生活在海边,什么都拿海来说事。所以李彦不怎么回微山,她跟马震解释说她不想见到以前的同学了,因为没混出个头面来。事实上也的确,她每次回家都好像做贼一样,虽然没犯什么错,甚至一事无成,但好像突然就欠下一笔一生也难以偿还的巨债,在街上紧贴着墙根走路,见到以前的中学同学就转身落跑,仿佛欠下一大笔地方建设债务。
李彦像戴了透视眼镜一样能看穿每个微山人的前世今生,而她自己每天还像个刚降生的婴孩一样孤独无解。
于是她和马震一起住在济宁任城,腆着脸不回微山了,他们早上起来一起喝碗糁汤,再吃点油饼或者馓子,每天都喝了一嘴油再回到住处睡个回笼觉。马震接到他爹电话去参加招标会,李彦一个人在城里瞎逛荡,不一会就跑到超市买肉去了。
马震是典型的鲁西南人,有原始的趋利性。他爱好赴宴,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会坐立不安,老觉得身上过敏了起疹子。在宴会上他就来了精神,不断怂恿他人一起灌注酒精,为了刚刚建立的寡薄情义,为了不可能实现的共同利益,将二锅头和三鞭酒勾兑起来喝下去,喝得红头涨脸不分你我,然后称兄道弟交换联系方式。等他散场了,回到和李彦在一起的房子,立刻把宴席上的每个人都骂一顿,混账王八蛋欠我钱不还就算了连酒都喝不痛快,奶奶个熊。李彦也不管他,还是继续看连续剧,吃一大包炒花生。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马震一概回她一句狗屁,无论她多么殷勤马震也只是睡得像只死猪,有时还会哭,惨兮兮的,眼泪把枕巾都湿透了。
在这样的时刻,李彦觉得马震比连收好。因为一个人在黑暗中入睡太可怕了,早上醒来掸两只枕头也比掸一只的好。她只想与那个真实存在的人睡觉,肩膀手臂肚皮,做梦的时候可以握他的手,即便会被宿醉的他吐了一手。所以在她的记忆里,得不到爱的人都消失了。和马震在一起的日子梦境和现实交替出现,李彦梦见海水把她的房子淹没了,直淹到房顶。那是座红顶白墙的大房子,涨潮的时候她可以看到窗外一半是天空,一半是海水。她的情感像招潮蟹那样历经潮起潮落,梦境里树上结出绿色的果实,不是太小,就是烂掉了。
李彦是不相信什么征兆的,她依然跟随马震,因为她没有自己的房子住。重新回到学校以后,生活又规律起来,导师让她翻译一本古书,于是她经常默默坐在图书馆里,看着窗外实验楼的房顶由白转灰,由灰变黑,下笔写不出一个字来。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吗?她会为了精神生活奉献一生吗?她会跟图书馆里这些游魂一样某一天得到某种启示作为回报吗?也许这种精神生活本身就是回答,也是回报吧。想到这里她心甘情愿坐下来翻找古籍,然后去南苑餐厅吃两个冷掉的包子和荷叶粥。
为了逃避独处,她跟马震一样,如同壁虎般不断断尾求生,守不住自己的阵营(抑或本来就没有?),直至将青春断成不再连续的几截,像拼贴画一样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