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没给任何人一个解释,他为什么停滞不前,一种空泛的病毒侵害了他,像安徒生笔下白雪皇后洒下的镜子碎片,这些玻璃碴掉进他心里,让他赶不上周围的节奏。在微山人看来,一个打乱了生活节奏、在该做什么的时候没做什么的人是怪异的,身上有魔鬼压着。
将杨暮和灰色、平凡的生活分隔开的只是床上这几个小时的睡眠。醒来后,他熟悉的失落感、沮丧与消沉又重新攫住他,把他轻易压倒了。他十分清醒地明白一个道理:美好的东西让他痛苦不安,他在思慕与绝望的深渊里呆够了,他想到一个去了就不想回来的地方,至少与微山迥异,但他去过的每寸土地却时刻在提醒他:这里与故土有何不同?他说不出,只好兜个圈子再回来。
杨暮待在房间里,渐如待在一座石牢里面。他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抽着烟,看着自己的双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旧写字桌玻璃压板下面的相片变黄了,他的衣服起了很多褶皱,因为屋里没个女人,冷梅打牌成痴。他才想起来,周招待很久没回来了。
杨暮去乡下呆了一阵子。连收知道这事以后,眉毛动了一下。他觉得杨暮会成为新农村改革带头人,种出艳丽或者硕大无朋的新品种,参加农博会时傻笑着出现在记者的镜头中。
杨暮回乡的头一天就被漫天的尘土刮傻了。他去投奔一个远房表舅,表舅有个鱼塘忙不过来,初见他的样子表舅很不满意,认为他是来吃闲饭的,因为他一直在神游八荒,手里摘了一大把乡间的杂草。他注视着水塘出神,某个他看守鱼塘的夜晚,一大半的鱼被人下毒药死了,表舅彻底辞退了他。
杨暮打开自己的蚌壳,将雪白的蚌肉露在外面,拖着走路。在乡下,没人能伤害他,也没有不可拒绝的外力把这层壳打开地完全。他一本书还没读完,就经常出现在村里唯一的饭馆门口。
杨暮帮村里的小饭馆送菜,每天拎着四层的木盒子穿过尘土弥漫的乡间干道给家里来客人的农户送熟食和炸货,有人邀他坐下喝两杯他也不客气,一屁股蹲下就喝起四十二度的微山湖酒,也不说点吉利话,渐渐就没人让让他了,他一放下菜就催着收钱走人。
杨暮不懂得怎么对人好,也不懂与这个世界熟悉起来的方法。作为曾被人抛弃的个体,他只明白怎么放下,不懂得如何拿起。他曾以为自己为之献身的是某种宗教式的精神生活,但现在他怀疑了,这种孑然一身的孤傲没有让他觉得释然,反而让他始终如飘浮在空中,缺乏踩在地上的实在感。
无论留在故乡还是出走南方,无论滞留家中还是外出工作,他总是被排除在实体价值以外,无论是劳动和爱,这两样逃避孤独的偏方在他身上没用处。
周招待走之前告诉他,自己去寻找真正的生活了。长期以来,杨暮总以为真正的生活已经展露眼前,但是每次讨生活总要遇上这样或那样的障碍,总有想干也干不完的活计,必须要打通的关节,需要付出的时间以及无法偿还的债务等。似乎只有完成了这些,生活才真正开始。如今杨暮明白了,正是这些曲折和阻碍,构成了生活本身。
杨暮从乡下回来以后,开始喜欢运动了。他永远在做一个人的事,连旁观者都缺席。
他在凌晨就起床,跑过大半个微山县。很多零乱的思绪经过跑动时的剧烈摇晃逐渐清晰起来,把身体交付出去,而思维更加内化,而同时运动后肌肉的酸胀也在提醒他:早该如此了。
于是他和冷梅一早一晚出门,几乎占据了微山县的整个夜晚。
跑步让他想明白一个问题,他虽然不知道周招待现在去了哪,却知道周全待可能的去向了。有个快递公司看上了他,于是他变成了一个快递员,这是他在微山的第一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