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收相信杨暮会回微山,携带一包滞销的劣质金器,和瘦得可怕的颧骨。他在莲翘小区12号一直等下去,其间来过几个男人探访他,也来过几个女人,有的扔下一包水果就走了,有的在他家浴缸里泡了冷水澡,还用了他的毛巾。
他的内心重获平静,生活变得规律起来,甚至于开始爱惜自己的身体,不再开了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连收甚至在杨暮走后敲开他家的门,对杨暮的妈妈说阿姨好。杨暮的妈妈叫冷梅,穿一件枣红的开襟毛衣,起了球的运动裤,熊头拖鞋。她对连收局促地笑着,请他家里坐。
这个女人在杨暮与连收彻夜长谈时去隔壁打通宵的麻将,那个时候她还学会了抽烟,不介意低劣的烟叶,卷起来塞进嘴里,可以整夜清醒。她不害怕失眠,冷梅担心自己睡不醒,三个闹钟也没用。
杨暮在家的时候,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冷梅反复跟连收强调,好像杨暮负罪出逃已久。她泡的茶跟杨暮不同,连收喝了满嘴的茶叶,才明白冷梅没把水烧开。
连收去了冷梅家几次,仿佛要将杨暮留下的气息全数吸走。他最后一次去,冷梅说要送送他。
他们两个在微山县转了很久,冷梅说起杨暮的爸爸,那个人叫杨海龙。连收盯着冷梅斜挎的那只坤包,拉链半开着,不知道她究竟想买什么,街上的小卖店都打烊了。
杨海龙再婚了,跟一个会弹钢琴的女人,那个女人还有个女孩。冷梅抽了根烟,她让了让连收,连收没要。我从没看出来他喜欢音乐,我还是不了解他,明明是跟我差不多的女人,还带个孩子。
冷梅把剩下的烟用力扔进结冰的护城河里,沉默了一会儿。连收想不到自己会做冷梅的朋友,他们各怀心事走了十几条街,沿着紫色的护城河。河边的柳树在冬天也没掉叶子,作法一样摇撼着枝干。
冷梅说,要是一直走到天亮就好了,我在微山呆了二十年,从来没在夜里走这么多路,可惜是兜圈子。连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侧身握了握她的手。冷梅的手凉硬如姜,连收松开以后很久还忘不了那种感觉。冷梅的外套上,有一股风尘仆仆的烟草味儿。
你再陪我走走吧,现在不继续走,我就心慌。冷梅像个年轻女人那样乞求他,连收吸了下鼻涕,又陪她走了两圈。冷梅和杨暮有一样的落寞,这也许是吸引连收重踏旧地的原因。他们的身上总有一股子风尘仆仆的味道,虽然从来没离开过微山。
连收的爸爸连显贵有一阵子没去莲翘小区看连收了。他发现自己看见连收就头晕,得多吃几片西比灵才压得住。连显贵明白自己儿子有问题,有时候他认命了,有时候他把连收叫回来,将一叠病历扔在他身上,推搡连收几下,便叫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连显贵还有个女儿,叫连微。连微从没留长过头发,早早就不上学了,在不同的服务行业之间辗转就工,总是看不惯家里两个男人的博弈,两个连衣服都不洗的男人整天感叹命运多舛,在连微看来,他们的命运就像泡了太久的面条,稀烂成泥。
连微骨子里有种野性的媚劲,她不耐烦父亲对连收拖泥带水的态度,甚至送给哥哥一套房子当作父子对峙的岛屿,他替连收考虑的太多。连微失去了一套房产的继承,也不再有所有欲盖弥彰的缺陷,她没费多少工夫就吸收了很多负能量,提前成熟起来。
勤劳的连微在类似仇恨的情绪里蜕化成别人认不出的孩子,怪不得别人说起这对兄妹来,哥哥不像男人,妹妹不像女人。
杨暮走的那天,是连微去送他。连微穿一件连收的汗衫,棉纺女工喜欢的那种蓝色涤纶短裤,质量低劣的刺绣拖鞋。她额上冒出汗来,眼神仍是犀利,仿佛有权把杨暮推进深渊里去。连微用手心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水,大口喘息着,像古惑仔一样拍了拍杨暮结实的肩膀,后会有期啊。
杨暮却抱住了她瘦小的身体,那是连微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呼吸,像不知名的兽类,将连微体内的躁动一下子收走。
十八岁的连微站在内陆的微山县城,将体内灌满了海水。她摇晃着走出车站,喃喃自语,真是莫名其妙,太莫名其妙了吧。
连收讲起自己的妹妹,总说她随波逐流,别人以为他在贬损连微,连收又加了一句,至少她没有被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