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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非命(2)

你怕他还是杀不了他,或者是怕自己杀不了他?赵牧说,他的话几乎不动声色,好像他们完全在谈一个不在场的人,甚至两个人有商有量地在为杀害他们中的一个而出主意。你可以下手的。赵牧仿佛是用不无鼓励的口吻对刀客浦牢说,你可以杀了他,最好在他知情之前。

可我还是说破了,这样对我要杀的人更公平。浦牢坦然地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自己不是个做黑道生意的杀手,而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侠客。

为什么要说破?

因为他有恩于我。

恩?这世道,人还记得有恩这两个字。

记得,我在赵国杀人,受到他的帮助。

哦,你还记着呢!所以我要把一切都说破,这样就是为了公平一些,如果他杀了我,我也认命。

杂沓的脚步声从楼下升上来,升到一定高度,就停在窗外。乱七八糟的脚步像是从不同角落相约而至,错落纷繁。它们停在一起,偶尔有几声挪移,男人脚大,步沉。女人金莲三寸,落足小心,透着轻微的谨慎。不知谁踢到一枚石子,便大骂出口。

看来你没有杀他的底气。赵牧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从浦牢的脸上移开。他伸手去抓对方的碗,准备为之添酒。手指挨到碗沿之际,被浦牢突然按住。赵牧双眉一扬,眼色凌厉。浦牢出乎意外地问,兄,你是不是觉得我浦牢不够义气,是个小人?

没有。赵牧笑着、细声细气地说,你不是挺讲义气的一个人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脏,只认钱?

人生在世,许多事都不能按常理论,比如人命,生生死死恐怕是这世上最寻常之事。一个人活着也够不容易的,文士靠嘴皮子游说四方蹭饭吃,武人只能刀口舔血混日子了。谈不上脏不脏的。

兄,你真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好人自有天佑。

身为人臣,本当国破之日就该死的,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因为那桩复仇的大事未了,否则这颗头随时可以让人拿去,也绝不怜惜。赵牧说着在酒楼凭栏远望,他的神思也随目光飞去。你看到那座山了吗?远处那座山就是当年秦王杀人的地方,也就是我的国人受死之地。秦王所杀的人的尸体堆起来,如山头环绕的白云一样多。赵牧说到这里泪水滂沱,他几乎是在哭喊,死亡来临,勇士的大剑也难阻挡,死神巨大的呼吸收走了所有生命!秦王的宫殿是尸体堆砌而成的,他的王城是由无数死者搭建的,那笙歌宴舞的繁华宫殿下铺得是死难者的累累骸骨。死者的亡魂却被排斥在宫殿之外,胜利者在里面狂欢浪舞,失败者的游魂在外面哭泣哀号……说到这里,赵牧黯然神伤。

浦牢听着赵牧一番话,有些不知所措,面部表情竟然变得尴尬,并且僵在那儿。还是赵牧先缓过神,伸左手从后颈部掏出一支黑亮的铁箫来,右手无限怜惜地抚摸着,幽幽地说,要不要听我为你吹一曲?

浦牢恍若自梦中惊醒,摇头晃脑地说,又是《梅花破》吧!不要吹。他将手晃得很零乱,说,你的箫声会引来很多鬼魂的。

赵牧不语,把铁箫默默地插回背上,转过身,背朝浦牢。

惭愧呀!浦牢大声道,萤虫真不能与明月相比,烛焰怎可以可太阳争辉呢!兄,我很惭愧,我早就说过这条命是你的,现在我给你了。

窗外一家肉铺里,屠户曹喝饱了黄汤,正挥舞油腻腻的蒲扇大的巴掌,在酣畅淋漓地将自家妇人——那被他有事没事大呼小叫的玉豆——按在长凳上打屁股。玉豆年方三十,是个穿着窄袖白纱长裙的女子,生得肤色似玉,腰窄如握,而臀大如鼓,热切起来散发出一种肉欲气息。屠户曹在巴掌使向老婆如鼓般翘起的臀上前,每次必朝掌心狠啐两口白唾沫,用劲搓,直搓得掌上鲜红,便撸开老婆圆鼓鼓的白屁股,嘴里唤一声玉豆婆,看你还听我使唤啵!巴掌就啵地落下,肥硕的屁股便活泼地摆动,由白而红,煞是好看。妇人随即发出杀猪般的号叫,引来三五小儿闲观。屠户曹便将巴掌舞得呼呼生响,屁股上愈发有了一种快活节奏,他嘴里还哼歌般念念有词。仿佛这是他酒后的余兴或每日必做的功课。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屠夫曹那么一张圆圆的小嘴竟喂养出自己那么肥大的身子,其实看似高大威猛的屠户曹,那方面无能已是街坊四邻的不宣之秘。屠户的妇人玉豆每日必被蒲扇大手拍打一通。时间久了,人不见屠户打老婆,或听不到妇人玉豆杀猪般的号叫,反觉得不正常。生活的猥琐与庸碌,比如那猪宰了又卖,卖了又宰,几乎是冗长而了无尽期的重复,令屠户曹感到日子寡淡如水。只有那手掌在玉豆丰硕的屁股上灵动有加时,偶尔才使他体会到生命的质量。妇人玉豆挨了揍,隔三岔五便会没事似的,在黄昏时分溜入天香楼老板方头屋里,厮混几个时辰后出来。屠户曹明知也不计较,好像妇人的屁股归他巴掌所有就足够了,至于其他,跟自己不相干。屠户曹每日打妇人屁股,就如同在宣告,玉豆那肥滚滚的屁股的所有权还在他手里,由他掌握,他愿怎么着就怎么着。屠户曹打得威风八面,妇人玉豆号叫得也就既夸张又欢畅,仿佛给男人挣足了面子。

屠户曹揍完妇人,总会扔下一句话,作为结束语——狗日的——让狗日去吧!

这话既像将妇人从手中放生般饶过,又似一种公开的准许,让妇人玉豆跟别人厮混。若此时恰好临近黄昏,妇人玉豆从长凳上爬起来,眼睛斜睨到酒楼的一扇窗牖,朝站在那帘后的人影抛一个暧昧而得意的眼神,像发暗号,人影旋即从窗口消失,像是为接下来发生的好事,进入稍许的等待。妇人玉豆便若无其事地收拾东西,见屠户一身油汗,还会递把小扇给他——那是妇人的团扇,妇人玉豆仿佛甚是怜惜他刚才所花的力气,还搬张竹椅来让男人坐下歇息,显得煞是温柔体贴。

就在屠户曹端详那副伟大的手而陶醉得不能自拔时,妇人玉豆已到屋里打了一转出来,鹅蛋形的脸上敷了层薄粉,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雀斑——生活的疲惫仍掩抑不住妇人胸部一样丰满的欲望。她换了一身桃红挂绿的裙子,满脸笑吟吟的,屁股扭幅极大地从屠户跟前走过。屠户曹仿佛视而不见,只对那传奇般的巴掌赞叹不已。

忽一日,朝廷丞相斯制定了不准男人欺侮女人的律令,那是包括不能打老婆在内的,而且很是严厉。有违者以杀人论处,重则斩首,轻则罚三十年修长城的苦役。男人不能打老婆,屠户曹认为这很没道理,心有不满和怨气,又不敢发作,每日杀猪卖完肉之后,便无事可做,荒废了一双天生打老婆的好手,既为之惋惜又觉得不习惯。生活一时也味同嚼蜡,妇人也感到颇不自在。两人相对,竟是无限落寞。某日,屠户曹对妇人玉豆感叹一声,道,这日子没法活了。便挟一把厚重锋快的剁肉刀出走了。据说他是寻找一个可以打妇人屁股的世外桃源去了,也有人说屠户做了侠客,后来干了一桩极其轰动的事——把天香楼老板方头杀了,并将人家的命根割下来油焖了下酒,方扬长而去。再后来,人就发现他死在一个臭气熏天的猪圈里,这自然是更后来发生的事。

天香楼主人生得方头大脸,表皮白白净净的,一副官相,干得竟是个开店卖酒的营生,人们也就叫他方头,叫着叫着反忘了真实姓名。方头阔鼻大眼,貌虽不雅,也是长身而立,似乎不乏倜傥,有些轩昂之气。只是方头老婆却一味的冷淡,冷到床头被窝里,令天香楼主人感到兴味索然,难得强行同房一次,也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很不来事。屠户娘子不同,身子肥而不胖,水蜜桃般丰润,不想一惹就得了手,就似前世的冤家一般,屡试不爽。就这么七弄八弄,谁料竟好端端弄丢了性命,不过这都是后话。

零 肆

赵牧自窗牖前转过身来,叫了一声,见浦牢坐在地上,身子软耷耷靠着桌脚,那把刀开了主人的膛,像一个屠夫熟练地剖开了猪腹。浦牢的嘴是歪的,嘴角似笑非笑,仿佛带着一丝歉意。一把满是鲜血的刀横在肚子上,纵是见过无数杀戮场面的赵牧,也觉得奇惨无比。他将浦牢的身子放平,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衣,小心地包住他上身,不让其血创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并将自己的棕笠取下,盖住死者面孔。此时,赵牧听到一声聒耳的鸟叫声,眼前飘过灰色的鸟影。

很多年后,在帽州更名为了虞集,几乎在刀客浦牢饮刀自尽的地方,那里成了虞集甚为有名的雁寺,一个疾病缠身而又不得超度苦海的老和尚释然,将自杀演化为了一种高雅的阴谋。

释然从雁寺最高处纵身而下之际,在欲落未落的半空,未忘牢牢按捂住胸口。他尘土飞扬地摔死在黄土地上,面容安详,枯枝般的左手仍摆在右胸,人们打开他的衣服,在右胸襟里掏出了一本经册——《金刚》,是他用针尖般细的笔划仔仔细细、工工整整写在一叠黄卷上的。

《金刚》对老僧自身行为的暗喻不言自明,他遗容上心满意足的微笑,似乎是对金刚不坏之意的肯定,而他摔得骨断腰折又仿佛成为一种悖论。

释然的弟子问休,笃信金刚的意志,是个练就一身金刚不坏之躯的武僧,他不像师父一副病弱之身,长年咳声不断,喉咙里就像有永远咳不出的痰。正相反,和尚问休在严冬的雪地上光膀打坐,连个喷嚏都没打过。只是雁寺臭不可闻的茅厕,偶尔会呛得他发出数声干咳。

虞集的人说,在雁寺释然和尚自杀的一瞬,有只灰色的大鸟从城上空掠过,发出一声全城都能听到的惊心哀鸣。而当时正是在释然和尚飞离寺顶尚未落地的过程中。

零 伍

目击刀客身死的左靖,其实是个打着浦牢包袱歪主意,跟了他一路的小贼。当他口干舌燥地向张草叙述完自己藏身天香楼房梁上的所见之后,坦然道明了自己极不体面的身份。张草似乎明白就里地一笑,问他,要多少钱?左靖仰天大笑两声,像是要趁机狮子大开口,狠诈一笔。谁想他笑声收住,没事般说,什么也不要。

仿佛大笑中他仰头所见的空气中已经有了更大的获得,弄得书生张草很过意不去,这怎么行,钱一定要给的,我这还有几个刀币,一定要给。

左靖将头晃得像货郎鼓,别烦我,我什么时候说了要你刀币了?!

张草看着他,愣了一下,只不解而又轻快地见他离去。

天香楼无意瞥见的一幕彻底改变了小贼左靖的初衷,他向张草主动陈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之后,便一走了之,从此杳无踪迹,世上仿佛从此少了一号贼。其实他仅是改变了行窃方向,由直接盗人财物,转为专攻偷香窃玉,成了不少闺妇的枕边情人。不少闺妇与他春宵过后,发现室内金银细软不见了,因是偷奸的结果,便不敢报官,于是左靖由小贼成了大盗,频频得手。人称夜留香或了无痕之类的艳侠情圣的传奇,多与左靖有关。过去他就厌倦了小贼行径,更鄙夷杀人越货的勾当,他认为那是最没本事和出息的所为,是见不得人的手段。而今女人们都暗里叫他梦遗香,或春梦无痕。左靖便觉得自己终于成了个拥有好手段的人。他最为得意的是,在他云雨所过之处,一些官员甚为懊恼。因为比他们头上的官帽更沉的,是市井纷传的他头上还扣着一顶绿帽子。或许正是在这官职荣升之际,老婆却与一个小贼在偷欢。据说有一把很有名的剑,在江湖上口耳相传着,也是叫春梦无痕。或许男人做梦都想得到那把剑,女人都想得到与他的一宿之欢,即便醒来珠宝尽失,果如春梦无痕,也甚是心甘。

浦牢死了,仇也没得报,这使一心来找他的老颗悲从中来,他给足了让天香楼伙计不吃亏的钱,用以料理朋友后事。老颗突然蹲下身子,像个耍赖的小儿,抱着自己金光闪烁的脑袋哭得稀里哗啦,似个泪人。张草手足无措,他没想到粗糙的老颗竟有妇人般柔软的一面,想安慰几句,见老颗哭得那么专心致志,知道任何屁话此刻说出来都等于零。只有显出同样悲伤状,寻个椅子坐下,歇歇瘸脚,并打算从天香楼下去就跟老颗脱手,分道扬镳。

老颗好一阵抽抽噎噎过后,抬起头来说,快活。张草用充满疑惑的目光看他,他却笑得有些厚颜无耻,说,从没这么哭过,哭原来是很痛快的事。见张草一本正经坐在那儿,老颗反问,你怎么没哭?

你朋友死了,我若哭得比你还难过,不是别有用心吗?张草理直气壮道。

哎哟,我倒弄错了。老颗说,原来你们不认识。这么说也不对,你们不也见了面吗?可惜他死了,哎,这恐怕就叫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呐!这话说得张草烦,见老颗不难过了,样子挺好,知道他纯粹是性情中人一个,张草打算赶紧道明了一拍两散,便说,你唧唧歪歪胡搅蛮缠什么,我又不是干杀人买卖的,跟一个刀客有什么相见恨晚的。何况我见到他时,人已经死了,这不乱扯淡吗!

老颗只是笑,显得既厚道,又随和,心里却在打张草的主意。

金颗是负有使命赶来帽州的。他不远千里而来,是打算约刀客浦牢赴秦合伙行刺秦王的,然后将一位亡国太子所付的酬金一分为二。他知道浦牢急需一笔钱,这笔钱将使他唯一的妹妹紫姜,不被官家征去充当塞妇——供长年守塞的兵士作营妓。她的丈夫在初婚之日,未入洞房便被拉去服了修长城的徭役,一直没有音讯。所以这笔钱对落魄潦倒的刀客浦牢极为重要。谁料到,浦牢在老颗赶到的前一脚竟死了,这使老颗感到有些孤掌难鸣。同伴张草虽有大志,却是个书生。当时张草正怀揣一篇精心炮制的《富秦策》,打算献给斯丞相,以谋个出身,获取相国的重用。张草原拟邀当年穿开档裤一块儿玩到大的哥们儿老颗一道赴秦,意在将老颗的武术与自己的文采共同献于秦相。不想老颗这家伙已先允诺了某亡国臭屁太子而谋刺秦王,这就与张草的初衷背道而驰了。那篇揣在怀里用缎子包了几层的东西,也不敢拿给老颗看,恐老颗见了上火,把辛辛苦苦抽筋剥皮般弄出的文章给撕了。但张草还是从兄弟的角度,苦口婆心地为老颗分析了当前形势,一针见血地指出,跟那个臭屁太子干是死路一条,只有跟我走,投效秦王才有出息。到时候地位、名誉、美女一样都不会少,钱那玩意更是不消说。天下之富皆属于秦,秦之富,乃富天下。他甚至引用了怀里文章的句子来劝说、打动老颗。可这光头老颗的脑袋像浸了水,就是糊涂得不开窍。老颗口口声声说,壮士一诺千金,我已允诺太子,是不能变卦的。张草狠狠道,太子太子,你的太子太不要脸,太不是东西了,你的太子是一坨屎!

书生张草是轻易不说脏话的,一说脏话,说明问题很严重。老颗乍听张草说出这等话,觉得特别刺耳,换过别人而不是张草这么说,他会不以为然。此话出自文绉绉的张草之口,就等于分明在骂他。老颗不由怪眼圆睁,额上爆起青筋。他几乎是满带威胁地重复道,太子是一坨屎?你说太子是一坨屎!你竟敢说太子是一坨屎?!他一遍一遍地重复,好像由不相信到信,到怒不可遏的责问,你再说一次试试,再说!他吼道。

张草幽幽地瞥他一眼,说,有什么不敢说嘛,太子就是一坨没用的屎。他说的声音放轻了,似乎还是有所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