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他娘的。老颗反而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好,说得好!太子是一坨屎,我老颗是一坨屎,你唧唧歪歪狗屁文人一个,更是一坨没用的狗屎,哈哈!都是屎。这是个狗屎的世界,到处都在发臭,到处都臭不可闻!哈哈哈……老颗抱着光头竟然又笑得前栽后仰,像个疯子。
这……这这这……张草让老颗笑糊涂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吗?
老颗脸一抹,突然就换了个人似的,严肃地说,现在我死活也得拉你跟我一块干了。
干……干什么?张草最不愿听的话,老颗终于还是说了,他只有明知故问,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跟你干什么?
杀秦王。
零 陆
张草真想骂老颗不要脸,但他知道老颗会说,从小到大我们不就是不要脸地绑在一起长大的吗?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一块偷过邻居鸡窝里刚下的蛋,还躲在门后面争着从一条破门缝里偷看女人洗澡。他知道老颗会如数家珍般一桩桩一件件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道出来。老颗见缝插针般一有机会就将那些丑事往外抖,脸上还会挂着恬不知耻的得意。张草只有尽量少给他这种机会,他搞不懂自己今生怎么摊上这么个死皮赖脸的朋友。真搞不懂!当初他被老颗硬拽着来找刀客时,心里就一百个不情愿。老颗说,反正你不是也要去王都吗?兄弟搭个伴,一块走,岂不快活。到了那里,你去找斯丞相,我去找秦王,各干各的,又有什么不好。张草勉强答应,两人跑了千里,不料又被他拉着去找个做帮手的哥们儿,说见着他,吃几碗酒,一拍两散。一路上,老颗是再三试着拉张草跟他合伙干,张草只说,你瞧我这手,除了会耍耍笔墨,干不了别的。老颗便说,哪儿啊!你们读书人别的都还行,就是假谦虚要不得,总在人面前装着啥也不会的样子,像个废物似的,不好,真不好。我想呢,别的事可能你真干不了,但帮我做杀人买卖绝对是一把好手。张草嘴里吐出一个字——扯!老颗说,不不,绝不是瞎扯。你想呀,我找个同样拿刀的人做帮手,两个刀客合伙干事只一个宰字就成。一个刀客跟一个文士合伙杀人就不同了,尤其是杀一个地位很高很高的大人物,只能是谋刺。先谋后刺,谋是文士的事,刺是刀客的活儿。张草见老颗说得唾沫横飞,一副根本不要脸的样子,又有几分歪理。自己还是抱着死活不从的态度,只当他说病话。
其实在天香楼听罢左靖叙述浦牢之死,张草就隐隐觉得他有可能会沦为死者的替身。持剑而立的老颗,失去了预想的帮手,毫无疑问会揪张草合伙谋刺秦王了。张草非常懊悔,懊悔自己当初干吗鬼迷心窍送货上门似的去找老颗(一个杀人凶手,粗汉),跟自己一块去求效于秦呢?自个儿单独跑到秦都,把《富秦策》献上,不就妥了吗?这回麻烦了,煞费苦心写出的《富秦策》,看来只有埋没在怀里,否则后世一定会记住《富秦策》作者张草的名字。而出侯入相的美梦,也要被这个脸粗皮厚的老颗死命一拽,给拽破了,唉!
张草就这么自怨自艾着,再瞧瞧身上穿着的由于跟老颗一路狂奔而脏得发黑的衣服,便不住摇首,嘴里发出对自己很是不满的啧啧声。光头老颗却没看出他的心思,只嬉皮笑脸死命纠缠。张草也就干脆摆出死脸一副,你这是干吗呀,你这是?!
老颗没想到张草脸一变,比原来长了一半,黑得比脏衣服还难看,判若两人。由于毫无心理准备,在这么张死脸面前,老颗不胜尴尬。手只有去搔光亮的脑壳,脸讪讪的,那几根手指触及头皮,惊飞了正趴在脑壳上的一只苍蝇。老颗心里道,这张瘸子死孩儿脸怎真的说变就变了,罢罢罢。念书人少血性,去他娘。
老颗狠命朝脸上扇了个嘴巴子,声音清脆而嘹亮。张草不由看着他。老颗展开巴掌,掌心是一只稀烂的血蝇。
酱黑色的硬木桌面上,有一层糊里糊涂的破抹布的霉馊气息,张草将筷筒中的筷子哗啦倒出来,抬眼气鼓鼓地对老颗道,这一把筷子咱也不知道有几根,我跟你一人一根地分,杀秦王还是投秦王,看最后一根轮到谁,就随谁去,咋样?
老颗来了兴致,这法儿我喜欢。便将那把筷子往对方面前一推,慷慨地说,你先来。
张草不好意思,有些瞻前顾后又故作客气道,主意既是我出的,怎能占了先的便宜,还是你先吧!
好,我就不客气了。老颗说,省得婆婆妈妈费了时间。说罢伸手摸过桌上一根筷子,嘴里道,杀王!
张草随即也摸过一根,嘴里道,投王。
杀王——投王——杀王——投王——杀——嘿,别那么大声!投。
杀!投!杀!投!杀!投!杀!投!杀!
怎么没了?张草见最后一根筷子被老颗满面春风地握在手里,心有不甘,他低头细细点了一下分属双方的筷子数,嚷道,这才十五根筷子,明明是少了一根嘛!这一桌得坐八个人吧。八双筷子,怎能少一根呢?小二小二……
我说哥喂!这是你的主意,谁捞到最后一根筷子,就跟谁走,咋又变卦了呢?老颗说。
谁……谁变卦了?我是说这一桌筷子数不对,这不,最后怎么着也该是一双的,怎么会单独少一根?是不是不对?张草似乎还要狡辩。
哥,认账就成。随我走随我走!
张草垂头丧气,一摔衣袖,将筷子扔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你他妈的杀秦王,这不是一只蚂蚁跟大象叫阵,痴人说梦嘛!
说梦,你这就说上道了。老颗难以掩饰内心的兴高采烈,边蹲到地上把那些筷子一根根有耐性地捡起来,边说,这人活一世没有故事、没有梦想,简直是座荒园子,还有什么活头?
张草眼一翻,讥讽道,哎呀,看不出来嘛,你老颗也学问大了,还荒园子,你挑粪种菜去吧。
老颗笑,嘿嘿,你别管,俺就是要用一只蚂蚁之力去实现击倒大象的梦想,也让你开开眼。走哇!君子言必信,行必果。
张草既懊恼又发泄似的说,我这是抱薪救火啊,这救着救着就烧到自己身上了,我冤不冤!
老颗只咕咕笑,像只生了蛋的母鸡,笑得不无得意。他知道张草自怨自艾骂出这些话,就证明依他了。
干吗呀你,怎么嘴巴比我还能说脏话呢?老颗笑着快活地说。
我觉得过瘾,怎么着!说脏话舒服,干吗?就许你说,别人说就不行吗?!张草有些破罐子破摔,显得咄咄逼人。
好好,你说你说。老颗迁就,又仿佛是爱惜他的面子,幽幽道,我是觉得你这一说脏话吧,嘴就像我一样贱,便不像个文人了。
文人不是人啊?怎么了,文人怎么就不可以说脏话了?从今天起,老子天天都说脏话!他娘的,怎么了?
嗳,这才像男人嘛!老颗像挽救了一个人似的。
零 柒
张草愤愤然,一时又找不到发泄处,只有朝墙上猛啐一口,那痰啐得不利索,粘在嘴边,垂挂一根银色丝线般,极不争气地直落到自己胸前,他羞急,只有撸大袖子猛抹一把嘴,眼发红,疯狗似的看着老颗。
走啊——老颗不客气,大手一挥,像牵一条狗。张草倔,还想说什么,老颗提醒,是男人就得认账!
张草挺了挺瘦瘪的鸡胸,沮丧而无语。
磨磨蹭蹭了一些时,瘸子张草才跟在光头老颗屁股后头,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不情愿地从天香楼下来。木质楼梯老旧,走一步就吱嘎摇晃,张草感到说不出的别扭。老颗那家伙楼下得屁颠屁颠、满身欢快,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令张草看得极不顺眼。
屠户曹捋袖叉腰立在雨过滑亮的石板街上,惘顾左右,嘴里自言自语般嘀咕,玉豆婆,死婆娘,刚才还在呢,又去茅房刮血去了……忽然仰头,扯破喉咙朝天香楼一扇窗户喊,方头!方头!你下来,你他妈下来!方头——
凶巴巴的屠户曹在天香楼所处的半边街也算一只脚,发起威来,人也忌惮。这只脚苍蝇虽然踩不着,蚂蚁也能在它脚底下大摇大摆,但这只脚踩到肮脏之物是常有的事。
天香楼窗牖后头,老板方头光着身子,慌忙从床上爬起来,不敢吭声。床板上,屠户娘子玉豆丰腴的一身,皮肉仍大大咧咧露着,口里道,慌个啥?那天杀的又不晓得我在这里,你只管应他。
妇人玉豆敞着怀,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胸部明亮晃眼,胸前有一颗米粒般的黑痣。刚才男人的手指还在那颗痣上逗留,妇人玉豆只哧哧地笑,是窗下的喊声打断了饶有兴致的偷欢。
方头做贼心虚,以为屠户曹这回又喝醉了,打老婆的拳头要找到他了。屠户娘子有些轻蔑,重复道,只管应他,保准没事。不然,那贼匹夫还真噔噔上来了哩!
方头仍缩在窗后,有人敲门,老板,有人叫你呢。是伙计的声音。
瞎嚷什么,这没用的屠户八成灌了尿,又在撒野发疯!方头对门那头说。屠户娘子用光致的脚,不满地蹬方头臀部。那臀部匆忙间只用一层薄布包着。
不是啊,老板。人家叫你有事。隔着门,伙计的声音仍不依不饶地传过来。
方头恼,嫌伙计不着调——这什么时候,只压低嗓门道,不理他。又很不放心地朝窗下斜睨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