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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帽州(1)

只是人们早已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仿佛生活就是这样,既惊心动魄又热情洋溢地继续着。如果这里完全得到秦国统治的话,那大秦的律法将天天会使之有人头落地。若这里得不到秦国统治,那它就是亡命徒的乐园和杀人越货者的天堂,以及六国流亡贵族的苟延残喘之地。

零 壹

客官,你的脸好面熟哇!

金颗、张草前脚走,公子子衿与随从后脚迈进气味复杂的天香楼。身穿宝蓝色衣衫的老板方头边请客人落座,边既客气又满脸认真地这样说。方头这位自以为一副官相的天香楼老板,见到眼前这么个龙章凤姿似的人物,心里暗叫一声惭愧,觉得自己长得太不是人了。他由衷地觉得来客似曾相识,这种熟悉或许是来自一种对漂亮人物由来已久的心仪,然而却不自知。

公子子衿也满脸含笑,是吗?他大大方方落座,张口说,我们是在哪儿见过吗?

方头仍是一脸认真状,用满带情感与回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公子子衿,嘴里还很肯定地说,见过,见过,一定见过!

白十三和白十四兄弟扑哧笑起来,这兄弟俩都有白得好看的牙齿。矮人郭偃过来对天香楼老板说,我们赶了远路,主人都饿了,赶紧弄酒肉来吧!赶紧。

公子子衿哈哈笑道,说得是,说得是。我们或许见过。

一定见过,没错。方头嘴里不住说,我的记忆不会错的。方头又朝伙计招呼,哎,赶紧给客官上酒肉,小二,快点呐!

哎!酒来了,肉也来了!

天香楼主人的身影在通向厨房的门廊里晃动,他唤酒的嗓音婉转而悠扬,使一座世代相传的老楼的酒香悠远、绵长。每个光顾过天香楼的酒客,耳朵里都留下了方头光滑水亮的声音。那个声音又一次次唤起人的酒瘾,让天香楼楼板上的脚步兴冲冲上来,歪歪扭扭下去,络绎不绝。方头的嗓音也就愈加欢快,帽州天香楼也便远近有了名声。这名声仿佛就是让老板方头的嗓子给喊出来的。

应该说方头对自己的嗓音还是满意的,他此生满意的首桩,还是记在嗓子上。只是这喊酒的嗓子,是从不沾酒的,哪怕一点点也畏之如虎。

大块肉和大碗酒端上桌,公子子衿隐隐皱了一下眉头。郭偃眼尖,小声道,主公,这不比宫中,好在酒肉还香。

嗯,是挺香的。公子子衿说,他先举起了筷子,对众人道,吃吃,大家都吃起来!

乌亥为公子子衿盛来一碗雪白的米饭,公子子衿忽然道,乌亥,你的酒壶呢?

乌亥从屁股上取出酒壶晃了晃,公子子衿笑,你喝你喝啊!

站在不远处酒柜前的方头还在摇晃着脑袋,半是责怨半是迷糊地喃喃自语,面熟,真的面熟,我怎么就他妈的记不起来了呢……

酒楼里的光线随着人影的移动时而黯淡时而明亮,方头身上的宝蓝色衣衫也就像水打湿了一般,一块暗一块亮,显得明灭而恍惚。

有意思的是,在公子子衿未至天香楼,行在帽州的下雨街头时,正与逃亡中的昔日赵国名将赵牧擦肩而过。当时赵牧的眼里皆是蓝色的迷茫,他欲行又止的脚步,停顿在一个布摊边上,赵牧买了一丈青布,将自己的刀裹在青布里。到处都在收缴兵器呢!付了刀币,他小心地将那卷布背好,往前走。这时五个人牵马步行过来,风尘仆仆,走在中间的年轻人英伟不羁,右后头是三四个高矮胖瘦不一的汉子,都行色匆匆又莫名所以的样子。仿佛帽州对他们和赵牧而言,都是一座迷茫之城。街道上横竖不一的黑色条石如命运的错乱符码,如同一个迷局。赵牧抬步往前走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三条街道,像是从一根枝上长出了三股枝丫。

三条道同样是黑乎乎的乱石铺街,人烟稠密而繁杂,几乎没有彼此可以相互区别的任何特征,有布摊、茶庄、酒楼、气味不明的作坊以及客栈和脂粉甜腻的女人。赵牧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这每条街里的内容,既肮脏又暧昧。虽然是一样的街,却有不一样甚至五花八门的街名,印象中城东有阳街、阴街、铜匠街、木街,城西有下雪街、下雨夜、烂泥街和土扒街,城南有鸡街、牛街、狗街、马街,城北有春街、风街、秋街和树皮街。他想离开这些,想摆脱帽州,但却好像走不出去。他甚至知道沿其中一条街走下去,又会出现新的三条街,而当遇到下三条街时,他又回到了天香楼。天香楼所在的街叫下雨街,那条街好像天天在下雨,地上的泥水是黑色的,至少赵牧每次到那里,都是一身雨一脚黑泥。他已身负杀人之名,他不能再上天香楼,无论如何他今天都要出去。他隐约觉得今天若不离开,便会有接二连三的变故出现,而且这些变故都会无端地与他有关,赵牧有这种很不好的预感。

亡国之将赵牧愈来愈觉得自己像条丧家之犬,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当他单枪匹马逃出故国即将沦为秦王铁蹄下的灰烬之城,隐姓埋名藏身于帽州,内心既有悔恨又有庆幸。他悔恨自己当初为何不与苦守赵都的将士玉石俱焚,他庆幸自己在秦军横扫六国后自己尚苟活于世。在他日益感到要丧失生活目标时,复仇雪耻的念头便尤为迫切。秦王登基称帝,四海归一,皇帝伟大的旨意遍行天下,使赵牧试图复仇的希望益加渺茫。初避帽州时,还常会梦见挥戈纵马,率领一望无际的复仇大军,朝秦的都城海潮般掩杀而去,现在类似的梦也不再光临了。他觉得自己仅仅像具行尸,整日梦游一般在帽州迷局一样繁复而单调的街道里飘来荡去,他很悲哀。

在帽州的街头,有时日光也是耀眼而妖艳的,却很难唤起赵牧对每一天的新鲜感受。百无聊赖中,赵牧偶尔也会想起早年的日子,想起童年的玩伴,那个当年质押在赵都的倒霉秦国王孙小卵,当时伙伴们都叫那个喜欢和人比赛尿尿的孩子叫小卵,小卵倔,却是他的好朋友,两人爬树摘桑葚、掏鸟窝、钻草洞和别的孩子打架,每天不是挂破衣服就是一脸灰尘,或是鼻青脸肿,二人好得割头换颈、形影不离。哦,还有那个灿烂的女孩术香,男孩阿涉。阿涉总是一嘴鼻涕,上面沾着灰,像是一道黑胡子,让人取笑。阿涉是邻家的孩子,阿涉总是脏兮兮地跟在后头。而小卵和赵牧的童年几乎就是在有意躲着阿涉,让他找不到。无论爬树、钻草洞或是翻墙上房干什么,都是想把那抹黑鼻涕的阿涉甩开。可是应该说赵牧还是很喜欢术香的,的确,她是个干净而灿烂的女孩。只是据说小卵随他父母在秦军攻赵前的一个夜晚试图逃出赵都,被守城的军士发现惨遭所杀。术香和公子也随商贾布韦行商去了他国,从此音讯全无。

长大成为赵国名将的赵牧怎么也没想到,灭其家国的头戴黑色面具的秦王,就是他的童年玩伴小卵,小卵就是他的死敌秦王。他一直难以忘怀的灿烂女孩术香也成了大秦帝国相府美丽而高贵的千金、未来的王后。而正是为了逃避这个即将成为自己王后的美丽女人,秦王离开了宫廷,成为了游走于民间尘埃中寻找红发小鬼的尘埃般的影子。秦王在宫廷里对边鄙之城帽州的传说略有所知,他感到好奇的同时,直觉又告诉他,那里会有赵牧的踪迹。后来他的忠诚追随者之一,贴身武士、诗者乌亥曾回忆说,我们的旅行乏味而枯燥,不像随王师远征,我们是一种近乎散漫而有些盲目地游走。烽火初熄的土地黝黑用松软,到处是飘逝不尽的灰烬,如低咏在废墟上的白色哀歌,亡者和牲畜的骨头与残损的战车,在交战后的遗址随处可见,焦煳、腐烂的气息经久不散。黑头鸟在一根光秃秃而又欲倒未倒的旗杆上不绝鸣叫,它的声音悠扬悦耳,仿佛是献给苦难与死亡的赞美诗。大地颓废而衰败看似乏善可陈,我们的旅行也就成了对沿途枯燥风光的无谓重复。沿途所遇的乞丐、难民、役夫、盲艺人、流亡者、押送军士、赶尸者以及失落无比的手工匠,无不衣衫褴褛,看不出大秦之治的威仪风光,只有苦难刻下的深深印痕。我们终于见到了一座城池,它首先投入视线的是一溜望不到尽头的城墙,我们沿一条坑坑洼洼的路接近了它。城门口有一群肮脏的羊,臭烘烘地挤在那里,使人绕身而过。

走进帽州之初,公子子衿和所有到帽州的来者别无二致,丝毫没有察觉这是座繁复迷离之城。其在秦国的版图上非常不起眼,但人在其中走动时发现,它就是无所不在的大秦,或者说它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国家。你走不出它,它的街道永远在你的脚步前面拢住你的行走。城里的天空浑浊不堪,各种刺鼻而又亲切的人间烟火气息扑面而来,洋溢着城外荒凉之地不曾有的劫后惊喜。街市人声鼎沸,混杂着各类来历不明的人:骗子、商贩、游侠与亡命之徒。极尽撩人之能的女人当门而立,蛋黄色的光线缭绕在她胸前。窗牖的影子在她描出五官的纸一样的脸上阴晴不定,随着她与人搭话时转动的脸颊而异常斑斓。街道看似繁荣一片,却经常会被杀人越货者奔逃的杂沓脚步声打乱。只是人们早已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仿佛生活就是这样,既惊心动魄又热情洋溢地继续着。如果这里完全得到秦国统治的话,那大秦的律法将天天会使之有人头落地。若这里得不到秦国统治,那它就是亡命徒的乐园和杀人越货者的天堂,以及六国流亡贵族的苟延残喘之地。

帽州的街道曲曲折折,清亮而迷茫,一曲铁箫里流淌出来的《梅花破》,在这些破旧而芜杂的街道里时断时续,那是亡国之将赵牧的泪水在一遍遍洗刷着这些街道,使这里的街道都弥漫着醉生梦死的亡国气息。

赵牧怔怔地立于街头,惨淡的阳光像把破刷子,把一层昏黄的颜色涂在他脸上。赵牧疲倦地抬起头,与那束不死不活的光芒对视。太阳好像戴着黑色的面具,它的炽烈全部收藏在面具后面,像赵牧在战场上遇到的秦王。城破国亡之日与他对视的秦王,那面具后头是张怎样的脸,六国纷纷传言,不以真面示人的秦王是丑陋而暴戾的,他甚至是因为自己的丑陋而觉得上天的不公,因此要举起复仇之剑杀伐六国以泄恨。这么一个人是黑暗而可怕的,他是魔鬼的替身,或者就是魔鬼转世,所以他要戴着一副黑色面具。

他的面孔如同黑色的太阳,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化为死寂的灰烬之城。

死寂是灰蓝色的,所有的房屋、街巷、城楼都死气沉沉,像一条浮在肮脏水面上的翻了肚皮的死鱼。只有飘荡于空中的白色灰烬,鹅毛白的灰烬,雪一样不停地在飘舞,像是死亡的哀歌,灰烬之城的哀歌。

赵牧仿佛看见了一把刀把太阳砍落,那副黑色面具从太阳上脱下来,像一片硕大的枯叶,掉下来的太阳变成了酽浓的红色血滴。

赵牧的耳朵里尽是刀剑啸哀的风鸣。在风鸣声中,他听到了赵王临死前绝望的号叫,听到了妇孺凄惨的哭号,听到了数十万赵国降军最后挣扎的呻吟。他们悉数被秦兵活活埋在地下。

赵牧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泪是红的,红色的眼泪是悲哀的。

一滴血是否大于太阳,一把刀是否能够改变生命的承诺?赵牧一时找不到答案。他在恍惚中有些迷失,一个武士的迷失是否能够改变他的初衷。他平生的凄楚,仿佛只剩下一杆箫了。那杆箫,那杆铁黑的箫,每回吹起,都有一种骨油味。赵牧流落于帽州大大小小的客栈里,那些霉气阴晦的房间,灰褐陈旧的栏杆,木架松散的临街之窗,是他吹箫补气的地方。太子丹田吐纳出的呜咽漫过藏青色的屋顶,高高低低地起伏迂回,又转着弯地走远。作为一个吹箫人,他的箫声代替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那些街他或许没有去过。那些街上的店铺、作坊、客栈、酒肆、民居、青楼、府院,他的箫声是令人无法拒绝的闯入者。箫声——哀切的箫声使一对卧席交欢正酣的男女停止了动作;箫声——哀切的箫声使一个伏案阅读的书生忽然抱头痛哭;箫声——哀切的箫声使一位飞针刺绣的女子凝指不动,黯然伤神;箫声——哀切的箫声使两位举杯对饮的狂士掷杯长叹,以袖掩面。梅花破,梅花破开了帽州许多醉生梦死而又气若游丝的落寞失意者的心。

梅花,梅花,飘离枝头的梅花风华破败,铁箫泣血。

陆陆续续逃入帽州的六国流亡贵族日渐增多,虽然他们费尽心机隐瞒身份,乔装打扮,变易姓名,但曾经的颐指气使和非同草民的气质,以及无法掩饰的落寞与感伤,使他们与这座城市难以融合,甚至一望而知。帽州的城尉一度认为这里是处藏污纳垢之地,复杂与凶险并存,曾数次试图清查藏身于此身份不明者,以除大秦隐患。但帽州本身就是一座归属不明的城市,由流民所建。秦制以前,与任何国家既搭界又不相关,天下归秦了,所设三十六郡,帽州也很难说归属于哪一郡属辖,仿佛它在三十六郡之外,朝廷委派了城尉,却不强行推以秦律,便带有明显自治色彩。因此城尉清查整顿的想法屡屡难以实施。据说有一位叫葛的幕僚,他给帽州城尉老鱼出谋划策,说,既然进入帽州的身份不明者络绎不绝,他们也多是逃入其间以避祸,寻求一种安全感,那么索性就将城扩建,用不断增加的繁复曲折的街道把来者困住在里面,让他们安安心心在里面避世,也就无法出来作乱,也不会威胁到大秦的安全了。城尉老鱼在无计可寻之下采用了此策。幕僚葛随后献上了一张曲折如迷局般的城市街道改造扩建设计图。城尉老鱼看了半天,眼里只是一团乱麻,摇头说,不好,这个设计没头没脑,不气派,一点也不像大秦帝国治辖的城市。幕僚葛却笑眯眯道,大人哪,这个设计的心思就花在这个乱字上,要让所有居在帽州的城民都被纷乱如麻的街道困住手脚,他们哪也去不了,啥也做不成,就只有老老实实待在里面自生自灭。你看,这一条条看似乱七八糟的街道,像不像一条条绳子……城尉老鱼闻听此言,方才称妙。幕僚葛便被任命为帽州城永久的设计师。因为外来人好像永远在增加,于是城市街道也就永远在改造扩建,城市不停地改建,也隐约使这座内部弥漫着亡国气息的帽州城,外部却看似充满了活力。为此城尉老鱼也得到了朝廷的大大提拔,成为了大秦帝国三十六郡中一郡的郡守。他把帽州城尉的位置留给了身为城市设计师的幕僚葛,此时葛已成了他的小舅子。他将自己的斜眼三妹嫁给了小葛,作为对其城市扩成设计与工程的最大奖赏。令已荣升城尉的小葛喜出望外的是,他娶的斜眼夫人,在洞房之夜向他出示了暗中带来的陪嫁之物,一把江湖上传扬已久的精致名剑——春梦无痕。

新任的城尉小葛所住的半边楼里藏着繁复的城市设计图,那张图既预示着城市未来更为繁复且迷局重重的街道扩展方向,又有城尉小葛亲自用红笔线条标明的步出迷局般街道的机关秘密。然而在这之后,还藏着一件叫春梦无痕的名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