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头,我瞅见你了,你快给我滚下来!屠户曹凶巴巴的声音打雷般炸响。方头脖子本能一缩,床上的屠户娘子也似觉不妙,赶紧穿衣。方头凑到门边,隔门吩咐伙计,你去把门给我闩死喽,别放他进来!
伙计说,啥呀!人家屠户曹留了一爿好肉,问我们要不要嘞?
方头才恍然大悟,赶忙跑到窗前探半个身子出去,朝下喊,要!要!你留的肉我全要了。
半天才说要哇。屠户曹悻悻然道,要就拿钱来取。又提醒似的说,穿了衣服下来,光着身子别凉着啊!
嗯嗯!方头忙不迭应着,真是吃了人家的嘴软。屠户娘子玉豆哆哆嗦嗦穿衣的手慢了下来,她松了口气,坐在床上,脑中却在琢磨男人后一句话的意思。
方头离开窗户就赶往门外边,并且拎了一串刀币下去。屠户曹老好人似的,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用发骚的眼睛瞄方头。他高举一爿肉,嘴里炫耀似的夸赞,不错吧,哪见过这么漂亮的肉呐!喏,专为你留的哩,新鲜吧?
方头只道,那是那是,这肉鲜。此时屠户娘子已从另一头溜回肉铺,俨然无事一般。方头眼瞄妇人,嘴里还不住道,我还就认你铺里这肉,着实的新鲜!
妇人玉豆在那头只抿嘴笑,目光很贱地朝方头暗抛了个媚眼儿,弄得方头心上又一阵痒。
屠户曹与方头钱货两讫,便抓背厚铁沉的剁肉刀,在一条大青石上狠劲磨起来,发出颇具威势的刮刮声。随着刀的不断锋利,屠户曹的脸色也像刀一样可怕起来。方头让伙计提了肉,踮起脚尖,赶紧走人。
零 捌
光头金颗喜欢有风情的女人。
屠夫曹的婆娘在他眼前一转,他就把这个风流蕴藉的女人读了个通透。甚至那妇人身上的每根纱,都没逃脱金颗的眼睛。
这个女人勾起了他对另一个女人的记忆,而这种记忆又加深了他要刺杀秦王的决心。那个记忆中的女人还不完全属于他,而是属于他的雇主——亡国的燕太子丹。太子丹在覆国前就是六国中主张暗杀秦王的积极行动者,只是屡刺屡败,及至亡国。仿佛他的国家是他自己击败的,他每密谋刺秦一次,就加速一回燕国的灭亡。太子丹很困惑,以致后来太子丹的父王不得不要将他献给秦王以澄清自己的无辜,这使太子丹未亡国时就提前作好了逃亡的准备。燕亡之日,他以一具自己的替身之尸瞒过秦军而逃过大劫,外面公布太子丹死了,死法流传最广的有两种,一是说他因绝望而自尽,一是说他被乱军所杀。太子丹拣出一条性命苟延残喘,一直未忘雪耻复国,一直没有放弃刺杀秦王的图谋。当他访到剑士金颗时,便打算不惜一切代价买之为死士——刺秦。所以当金颗出现在他的馆舍时,他毫不犹豫地押出了他的最后重宝,他的所携之金和他的女人。
太子丹见到这个被他收买到的死士,开口的第一句话亦如每次作此交易时所说相同,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以便让它成为燕国的伟大记忆。
光头金颗就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你叫我颗好了。
颗?太子丹身子一震,好熟悉呀!
你没见过我。光头金颗说,我们刚认识。
你的姓氏?
金。光头金颗用手摸自己金光灿烂的脑壳,笑得很没心没肺地说,人家叫我金颗,其实我不姓金,我也不知自己姓什么。就一光头而已,人也就他妈顶一脑壳在世上晃,这很重要,姓算个屁!脑壳没了什么也没了。
太子丹被他说笑了,又若有所思地说,我过去有个朋友叫荆轲。
哦,人呢?光头金颗问。
他死了。
太子丹的太子妃,现在也没有了尊贵的礼遇,光头老颗第一次在太子丹隐身的馆舍里见到她时,她仅仅像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一张少女般纯洁的脸,却有个过于成熟的身子,她的胸部和臀部都发达于常人,她的原始本能的活力在纯洁的外表下有着惊人蕴藏。金颗是个卑贱之人,所有女人在他眼里都一样,只有太子丹的爱妃,使他感到了略有不同。太子妃的无邪面孔与散发着让人淫欲横生的身体的强烈反差,简直是魔鬼的杰作。她穿着半透明的黑色薄裙,裙上绣着金色花瓣,依稀存留着逝去的华贵。她粉红的肉色肌肤在纱裙里隐现,既衬出了金色的花,又映现了娇嫩的皮肤,下身是齐腰的黑裙,像黑色大丽花。她莲步移动,那细小的纤足与摇曳的步态,就像难以承受臀部的丰仪,行走间风姿绰约,裙裾轻扬,对老颗形成了要命的诱惑。
此前身为流浪客的老颗,从来没见过高贵的女人。他接触的仅仅是大肉妞,仅仅是用来泄欲的女人。他见识过为数众多的女人,但没有一个像太子丹的太子妃那样,混合着成熟与新鲜、纯洁和淫欲。
太子丹一开始就注意到老颗的异样目光,他哈哈一笑。酒过三巡,老颗啃完一只色泽酱红、结实而又喷香的狗腿后,太子丹答应,如果金颗承诺去刺杀与他有亡国之仇的秦王,他不仅赏以重金,而且将他从宫中带出来的最宝贵的东西——太子妃赐给金颗。
金颗用那种将正为之斟酒的太子妃视为囊中之物的眼光瞟了她一眼,嘿嘿笑道,你这可是君子之诺哦!太子丹举手,与颗对击一掌,朗声说,君子之诺,绝不失言!
好,痛快。刺秦之事我看就成了一半。
还有另一半呢?
嘿嘿,老颗笑着只用目光贼贼地去瞟太子妃。
太子妃大大方方道,妾身今夜能为侍候壮士而深以为幸。她的声音听上去慵懒而疲惫,像一只倦飞的鸟。
老颗的喉咙里便冒出咕咕的笑声,像是饮进的酒在里面冒着一串串的泡,又似漱口的声音,含混而暧昧。
老颗为太子丹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之后,次日踏上了刺秦之途。
白雾像破旗一样把这个料峭的早晨小心地露出来,黑色的树枝干枯而瘦硬,雾里似乎有不明所以的呼哨之声,响得虚无而空洞。惨白的小路像巨人撒下的一道弯弯曲曲的尿。视线所及,有条正在干涸的河,裸露出丑陋的乌泥及石块。河道较窄处,一座黑色的桥寂寞得仿佛被世界遗弃了。遗弃,一截黑色的盲肠若隐若现。清晨的郊野萧瑟而宁静,沿途的景物在游荡的雾中面目模糊。隐约那条河就叫易水,丰茂季节,河水冷绿清凉,水里有一种身子色青的鱼,长而窄,形如刀削,潜游时它的背脊浮隐不定,引诱河面上一种朱冠黑羽的食鱼鸟紧随其飞翔,鸟飞久了,飞累了,鱼凌波跃出,将鸟吞进肚里。鱼喉藏利刺,鸟入口即被刺杀,当地人俗称那鱼为刺客。
老颗一出门就昂昂然只顾往前走,无视脚底,更不回头。老颗知道不能回头,一回头准能碰到太子丹的目光,那目光将会像道鼻涕一样甩到颗的脸上。自己连人家的女人都睡了,还拖泥带水不为人办事,就说不过去,便不是个东西。所以颗一直往前走,铆足劲,鞋底有猪屎也顾不上就地蹭两下,走!他要穿过那条弯曲而又无聊的路,过那截黑桥,出了太子丹的视线,才好喘口气,或歇一脚。昨夜,跟太子的女人毕竟做得太劳累了。他要成功地完成这次刺秦的使命,就是为了得到那个女人。
此时,一头雪白的猪,从颗反方向大摇大摆地走来,它走到馆舍的篱墙外,抬头,用热烘烘的目光瞅窗前露着半截身影的太子丹,发出亲切而撩人的声音。猪屁股上的尾巴热情地甩动着,不断扭出圈弧,似乎灵气活现。
老颗根本没有想到,太子丹在窗口目睹他慷慨激昂赴秦的背影,一动不动,直到背影让白雾隐去。太子丹咬牙切齿地骂,畜生!他艰难而又粗重地喘了口气,来到老颗过夜的房间。那只太子丹每日必要焚香的铜鼎倒在地上,显出一种对太子彻底的轻蔑。精疲力尽地瘫卧在床上的太子妃熟睡未醒,她脸色酡红,有着一种孩子获得渴望已久的玩具般的满足,嘴角挂着从梦里泄出的笑意。太子丹的面孔扭曲了,被嫉妒与痛苦扭变了形。他发狂地大吼一声,扯开掩在太子妃身上的软被强行占有了她。
妃麻木承受着,脸上浮出一丝轻蔑。
太子丹从她的身上爬起来,气喘吁吁,双手伸向地板上的衣堆里乱摸乱掏。太子丹他从里面摸出一把短剑,哼哼冷笑着,眼里露出既古怪又奸邪的冷光。
太子妃被杀前眼睁睁看着太子丹找剑、举起、刺下,她的眼里既不惊奇,也毫无怨意,仿佛太子丹的所为尽在预料之中。
太子丹双手按着剑柄,把太子妃完完全全地刺穿了。
他感觉到女人最后挣扎了几下,停了。他闭上眼,泪水从眼睑下滑出,泪水居然跑得那么快——那么快,一颗泪在脸上,穿过了亡国太子妃的一生。
一颗泪沉重地落下,生命破碎。太子妃死去的面容纯洁而灿烂。
太子丹听到屋后树上乌鸦呱呱叫的黑色啼声,他转头,好像是被鸦叫牵转头的。他走出房间时,被青铜香鼎绊了脚一下,他用脚后跟把香鼎踢向了角落。
主公,我们也该起程了。门外传来一个恭敬而瓷实的声音。太子丹知道那是他的忠实追随者夏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