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的最后一座城池他没有守住,赵牧也就名将不名,那座壮丽的城市在灰烬中舞蹈的景象,成为他刻骨的记忆。他有时想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跟赵王一起从城上纵身跳入火海呢?为什么至今还要身陷在一座棺材般的城市里苟活?他仿佛是由一个城市而跌入另一个可怕的城市之梦里。这个守城的名将,居然被一座城市囚禁着,解除了他的一切,最终让他沦为每条街道的乞丐,使他彻底向城市投降。
秦王不会来帽州,他绝不会巡游一座监狱!这不能证明他的胜利,只能暴露他的阴险。赵牧觉得只有摆脱这座城市他才可能获得救赎,才有望刺秦。他必须由一个逃亡苟活者而成为一个积极行动者。赵牧一次次找过当初入城的城门,但一条条街道总是否定着他的记忆,好像在城里转千百个来回都找不到出去的城门。有一回他甚至看到墙上贴着一张招工匠修城墙的告示,使他动起了混迹于工匠中以寻机出城的心思,可他想要看清的告示关键处由于日久,字迹已模糊莫辨。
他在街上像树叶般飘零,街上每日都过节似的热热闹闹,稍用心听听看看,多是吵架之类的打闹之声,也不乏做生意的浮华和嫖客与妓女的调笑。这些声音和灰尘一起蒸腾在空气中,成为帽州城独一无二的呼吸。赵牧对声音是敏感的,失落漂泊的日子使他逐渐成了靠箫声活命的人,他只为自己的听觉,吹出一个又一个他想要或需要的声音,否则在嘈杂的帽州,他如干旱之鱼,尘埃与噪声顷刻便会使之身亡。
他吹天空的声音,把地上之城的杂音从耳朵里排除,他把自己的心结吹到天空中,让上天之手为他打开。而一条鞭子抽在他的脸上,他听到了一个狠狠的声音:滚开!该死的乞丐!
赵牧的脸上灼热地疼痛,他见衙吏在面前吆喝,这是帽州府衙大门,哪是你饿鬼吹箫的地方,滚远些去!
赵牧将箫从唇上移开,这是帽州府衙吗?
睁开你狗眼好好看看!衙吏吹胡子瞪眼地说,谁不知这是著名的帽州府衙半边楼哇!快快走开!
半边楼?好怪的名字,这不是好端端一座楼吗?
真他妈啰唆,没你这么少见多怪的乞丐。爷告诉你吧,这半边楼的来历可不一般哪!它是我们葛城尉亲自设计建造的,原先的城尉老爷擢升为豫章郡郡尉还全靠我们现任城尉葛大人的功劳呢。你看看这帽州城奇了吧,全是葛城尉在图上设计出来的。衙吏不无炫耀似的说,好像他就是了不起的现任城尉葛大人。
此话怎讲?赵牧问。
我说了你就是啰唆,碰巧爷今天心情好,就跟你多说两句。这半边楼呀,你看起来是座完整的好端端的楼,可为何又叫半边楼呢?其妙处全在里面。它里面是明半边,暗半边。明的半边夜晚不用燃烛也明亮如昼,暗的半边燃烛也不亮,白天黑夜也都一个样的暗。明的一半会客人,暗的一半办公事。
这为什么公事要在暗里做?
公事,官府的公事那可是机密,当然要在暗里办。会客自然是在明处,光线好,看得仔细,唉!我跟你个乞丐说些这个干什么?只当对牛弹琴,你哪辈子懂官府的事。算了,还是说这楼的妙处吧,半边楼顶层的胸墙像一根鸡的肋骨——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不这样说它就不会显得特别,而作为一根鸡的肋骨似的半边楼顶层的胸墙,常常令人犯浑,或不明所以,它使一个人靠在那里稀里糊涂度过了无数个晨昏,然后被城尉大人小妾的一句话打发到楼底下去把门。哎哟,衙吏说漏了嘴似的,给左脸抽了个不轻不重的耳光,我这是他妈的说谁的破事呢?又犯浑了!他板起脸,挥着手中竹鞭对赵牧说,去去去,远处吹你的破箫去吧!衙吏后悔自己没事跟人说了这么多,那竹鞭很莫名其妙地抽了一下自己的脚,没想竟抽重了,他惊叫一声跳起来,嘴里说,晦气。
赵牧嘴里念叨着,葛城尉,葛大人……收拾东西径自走开。
他回头朝身后多看了一眼挂着支离且浑黄阳光的半边楼,一些卵形叶片的树围拱在四周,褐色的树枝看似短小而脆弱,卵形叶片里不时传出一只老雀的吱叫,声音既冷峻又迷茫。
费了好大劲,他才手脚并用将自己的身体挪上了半边楼的围墙,他此时才发现半边楼竟有这么高的围墙,这是他当初所忽略的。他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居然那么重,费很大的力,才艰难地爬上墙头。在他试着喘息几口气的时刻,一枚针尖似的小虫子飞入了鼻孔,奇痒,他预感到一个爆发力极强的喷嚏就要喷出,赶忙将紧扣墙头瓦的手空出来去捂鼻子,不料手一松,庞大的身子出现倾斜,吱溜一下,从高高的墙上滑下来,在下滑的过程中,他试图用手指抠住砖的缝隙以阻止其速度,造成的直接结果是指甲抠翻了,鲜血直流,手肘、胸部、膝盖也随之磨破。在巨大的失重下,他身不由己地在灰黑的墙上磨出一溜浓枯不均的血迹,扑通掉入墙下乌黑发亮的臭水沟。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见那名衙吏挺一支粗砺的长戟刺入他的肚子,凶狠地把他刺死在臭水沟里。墙上的血迹像是用一条命题写的最后一句谎言,水沟边,几株美人蕉正绿意盎然,长势喜人,开在美人蕉腋下的花朵,娇羞无力,实在赏心悦目。
赵牧眼看着自己的尸身满是鲜血地躺在污秽不堪的水沟里,那张面孔竟醉酒一般,艳若桃李。
他惊醒了。坐起来,摸到铁箫,他有些恍惚,好像是活在另一条命里。
零 伍
是你吗?一个女子问,很熟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置疑。
你找谁?!男人半是问半是答。
你可能是别人,但那个我要找的人似乎失约了,你就成了我要找的人。女子说,这个城市很奇怪,我一来就迷路了,你能不能领我去你落脚的地方?至少不使我迷路。
我是个流浪者,没有固定的落脚之处。男人说,但你跟着我走,至少比你在这座城市里瞎碰乱撞要好。
你要把我带向哪里?是一处客栈,还是一个熟人家里?女子问。她把手摸索似的伸向男人,男人没接她的手,只是说,我没有熟人,他们都死了。你跟我去的地方也许是一处废寺,也许是一个客栈。那好像是专为你我这样的人准备的。
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女子说。
不要告诉我你的名字!男人说,你也只当我是个陌生人,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这样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每时每刻?不——女子说,我遇到过的似乎都是熟人,包括你。我想我是认识你的,你却故意装成陌生人。
你见过我吗?还是我们在前世是熟人?男人说。
前世太远,我想不起前世的事情,我只记得今生,你爱我,我们很早就认识,确实很早,我们是青梅竹马……
小姐,你一定记错了。男人打断她的话,你若要我做你的向导,就跟我走。千万别说你认识我,这座城里的很多人谁也不认识谁,所以他们得以生存。
我不属于这座城市,是你约我来见面的。女子说,我千里迢迢而来,你怎么把我当作陌生人?
小姐,你迷路了,只是想找一个识路之人,可我也是个迷路者。我们即使同是迷路者,也还是彼此陌生的人。
我熟悉你的声音、气味,还有你的眼神,你的外貌和一切都可以改变,但我还是认出了你。我要叫出你的名字。
不!不要叫,我没有家国,也没有名字!你或许认识的记忆中的人早就死了。男人说。
我知道你很痛苦,女子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来找你!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你只是想象我是个记忆中的人,你只是在想象里和一个记忆中的人见面。可我要再一次对你说,我不是,我只是你在一个陌生城市里遇到的一个陌生人。
那么好。女子说,我可以不叫出你的名字,只当你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并不熟悉,从一开始就是陌生的。男人说。
你可以不认我,但我心里还是把你当做我熟悉的人,我甚至可以叫你做陌生人,可以这样叫你吗?
你就叫我做陌生人吧!男人说。
陌生人,我跟着你,你带我走吧!
黑蓝色的夜晚,帽州的街道都是蓝色的,街上的人都戴着古怪而显眼的高帽子,那种帽子下圆上尖,是质地良好的帛所制,颜色素白。那根本不像秦国人的帽子,仿佛是一个乌须有的朝代或另一个世界的帽子,天呀!难怪这里叫帽州了,原来是这样一个帽子的世界。然而,它不仅仅有帽子,还有面具——同样奇形古怪,无所不有的青铜面具。术香没有想到,原来白天在铜匠街二十一间铜器铺出售的面具,一到夜里,都被人带在脸上并一个个从房门里梦游般飘了出来。那些房门也很奇怪,就像一个个棺材,难道这也是帽州风俗的一部分吗?把门做得同棺材一样。术香想,她的眼里尽管有着太多的惊讶,却并不恐怖。我怎么来到这么个地方了?她跟着那个自称是陌生人的男人——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戴上了面具,那个面具是狰狞的,他朝后伸出一支黑色细长的铁箫,让术香牵着,跟着他往前走。陌生人也不回头,好像他被看不见的另一个陌生人牵着,只是往前走。街道在行走中不断延伸,好像走不完似的,越走越多。
满街都是面具人,唯有术香光着一张没有面具的脸,像个外来世界的闯入者。术香走一段都被三三两两的面具人好奇地围着打量,他们也不说话,只做着奇怪的手势,如同哑语。
术香擦身而过一条小巷,听到—些沉闷而又有力的声音,她好奇地稍为停留了脚步,伸在前面的手指,不知不觉从那根牵引的箫上滑脱了。她发现有一对男女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重复着一种凶猛而又有节奏的动作。帽州人似乎是以夜游的方式来选择性伙伴的。那人的帽子在重复运动中险些掉了,他赶忙从端着的女人屁股上腾出一只手,扶了扶帽子。术香想笑,原来那人是个秃子,他的脑袋像女人的光屁股。难道帽州人都是秃子,怪不得要戴帽子了。
术香再看前面,发现握箫的手是空的——她竟把陌生人跟丢了。她茫然地向每一个戴面具的人打听,你看见刚才那个陌生人吗?
她一路不停地问,所有被她问到的面具人都麻木不仁。她猛地掀开一个人的面具。令术香吃惊的是,那个人的脸上还有一张面具。她又摘下另一个人的面具,也是变戏法一样,面具里套了面具。她索性沿街,逢人就掀开面具。
后来术香发现,夜晚满街游荡的都是死人。
他们都戴着好看的面具。铜匠和和的话在耳边回荡,只有死人才戴好看的面具。活人反而戴丑陋难看的面具。术香用满是期待的眼神在众多美丽的面具中寻找,那众多面具在她眼里形成了一幅奇特的风景,她希望这幅风景被一个狰狞的面具来打破。
当那张狰狞的面具出现时,她劫后重生般欣喜地把面具揭开——她看到一脸鲜血。
术香吓醒了,瞧窗外,窗外一片黑蓝。一群戴面具的人抬着一口棺材从对面门洞里出来,从棺材里掉下一副面具,是太阳面具!术香茫然了,她不知道自己是醒了,还是又进入了另一个梦。
零 陆
当赤焰驹载着白十三找到其主人时,白十三大失所望。
他没有想到赤焰驹的主人是个邋遢的江湖艺人。这个人身边放着表演用的滚球、飞刀之类,在两棵枝叶全无的粗大树上还横结着一根走索,而他正嘴里很没出息地塞满了白色木屑在练习喷烟吐火。一个江湖艺人却拥有一匹叫赤焰驹的宝马和一个与马相关的传奇。这匹马确实不错,白十三骑着它就像骑上了一阵风,恍然中飘过了一些街道和房屋,马就停住了。歪脖树下,这个邋遢而面孔油光泛红的人满目惊喜地迎了这匹马,二者彼此的熟悉与亲昵一望便知,他是马的主人。
白十三真想啐一口,赤焰驹怎么有这么个主人?
他心有不甘地问,这匹马是你的吗?
江湖艺人很不情愿地吐掉塞在嘴里的木屑,说,我确实丢失过一匹马!他很慈爱地拍拍赤焰驹却说,但不是这匹。白十三说,那就奇了,这匹马分明是把你当主人了。
噢,阁下误会了,我只是当过这匹马的马夫。
你也吹箫?白十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