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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焚欲(3)

据说赵大乙眼见占领军的军官来不及赴他和一班投降贵族为之举行的欢宴,便扎进了闻名于世的赵都青楼。赵大乙虎着脸回到家里,嘱咐家人将院门锁严实了。他匆匆忙忙像一个急着前去赴秘密约定的人,置十二位收拾好金银细软却又在堂前六神无主的美妾于不顾,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后院的一株老桂树下。树上一羽假寐的老鹤不动声色地屙下一泊稀粪,掉在赵大乙脸上,他竟浑然不觉——这位许多年前,卫国大商人布韦的生意伙伴,曾经出钱赞助过原秦国公子异人,并出席过秦王出生宴的热心赵国暴发户,此时一头栽入了树下幽深的水井,自尽而亡。他遗下的十二位美妾当晚被一群破门而入的醉酒官兵当堂强奸,闹得彻夜鸡飞狗跳不已。次日天晓,官兵踉跄而去时,那些女人已是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气息奄奄——贵族赵大乙和他的女眷在秦军入城后同样遭到了灭顶之灾。

据说赵大乙在秦军攻入赵都那一刻,对弃城而逃的守将赵牧顿足大骂,继而纠集一班贵族决定投降。他说,投降有什么不好,总比逃跑强。这话在他投井而亡后广为流传。

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甚至添油加醋地说,秦国将赵大乙待如上宾,秦王亲自登门拜访了他,并对他那十二个美眷赏赐了一百二十匹锦、六十匹绢,还有大批珍宝钱财,他过着比原来还要优渥的生活,以致令许多外逃而又复国无望的赵国贵族相互埋怨,对赵大乙望风起羡。更有人公然认为,赵大乙才是真正的爱国者,投降比逃亡更高尚,投降者起码坚持待在自己的国土上,而逃亡者惶惶如丧家之犬,苟活于他乡的旮旯里,没有一点尊严可言。

第玖章:刺客

在选择杀手的日子里,太子丹是既兴奋又躁动不安的,尽管一切都是在燕国的首都蓟城进行,但也必须做得隐秘而稳妥。他必须不断地见很多人,有时是在太子的东宫里,有时是微服外出。他在老师和秘密暗杀行动首领鞠武的引领下,带着贴身侍卫夏扶、宋意,着便装来到游侠和群氓出没的瓦肆勾栏。

零 壹

荆轲曾经记得当年半夜在庭院里练剑时,白天隔墙喧闹的市尘和院中繁盛花卉在夜漏声中化为一片虚静。荆轲像一只白鹳在黑暗中亮翅,他挥出的剑在身形与速度的完美转变过程里,一次次击向虚无的夜色。他对自己的一招一式越来越满意,突然,在他朝空气中闪电般刺出一剑时,竟碰上了一个强有力而坚硬的剑尖,被猛烈弹跳了回来。荆轲咦的一声,惊讶地看见另一把剑在他挥剑的同时朝他刺了过来——另一个人,面孔很熟悉,一时叫不出名字,握剑的手、如冷铁般的脸、上扬的刷子眉,跟他长得别无二致,如同是荆轲的仿制或另一个荆轲。荆轲在那个夜晚练剑时,看见另一个自己迎着他的剑,持剑朝他刺来。他来不及思考,便迎着那把剑和挥剑的那个自己刺出了七剑。那人的身形、剑术跟荆轲一模一样,荆轲刺出的七剑,全被对方的剑消解于无形,仿佛空气回归空气,那人也倏忽消失,只有风掠过树梢,花叶在空中飘荡。在以后的日子里,荆轲为此蹊跷了很久。

荆轲几乎已把这桩事忘干净了,他已来到咸阳。

咸阳,鸟群像黑色斑点一样在城头飞翔、盘旋,把皇城衬托得更巍峨。鸟在它的高端筑巢,俯视下面蚁活的人们。鸟是骄傲的,皇帝的命令也不能使它们停止飞翔与鸣叫,它们把五颜六色的粪便肆无忌惮地屙在皇城威严的黑色屋顶上,仿佛是一种嘲讽。当这种景象落入荆轲眼中时,他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就是一只鸟,只是不在上空飞翔,而是要飞鸟投笼——一头扎进龙潭虎穴般的秦宫里去。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舞阳,那小子愣头愣脑,一副东张西望的样子,十足一个乡巴佬。荆轲暗叹了一口气,隐隐有些后悔。

数十天前,他几乎是在跟人打赌的情况下接受这桩差事的。跟他打赌的人是一个叫鲁勾践的家伙,他是个使剑好手。如果是鲁勾践跟荆轲一块来就好了,虽然那次荆轲和鲁勾践赌得面红耳赤,闹到要动家伙的地步,但荆轲相信如果鲁勾践来,绝对胜过十个舞阳。现在后悔晚了,他不知是该后悔自己接了这桩事,还是后悔没等鲁勾践一块来。荆轲隐约觉得自己上了人家的套,才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这条路,在过去也许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学了十几年的剑术,不就是为了要好好用一场吗?那些抱剑独倚西楼的日子,不是总感到怀才不遇的苦闷吗?喝酒为什么?高歌为什么?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持剑一展身手,施展抱负吗?!可是抱负是什么?抱负绝不是杀一个欺男霸女的乡下土财主,绝不是没事在街头耍酒疯,一语不合跟人拔剑相向,打得鸡飞狗跳。荆轲对此类游侠儿向来是很不屑的,他向往着像过去的剑士那样,一是将自己的剑术献给一个有出息的明主;二是找一个公认剑术第一的家伙比一场,看看谁更厉害;三是埋名燕市,终老南山。田光以死相荐给荆轲的太子丹算不算明主?鲁勾践的剑术也未必强过自己,舞阳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想到这儿,荆轲感到憋屈,又找不到有力的说服内心的理由。而秦宫就在眼前,秦宫,这难道不是自己的剑一直暗里对准的目标吗?他想要做的难道不就是挟匕入宫,血刃秦王于丹墀之上吗?

零 贰

在选择杀手的日子里,太子丹是既兴奋又躁动不安的,尽管一切都是在燕国的首都蓟城进行,但也必须做得隐秘而稳妥。他必须不断地见很多人,有时是在太子的东宫里,有时是微服外出。他在老师和秘密暗杀行动首领鞠武的引领下,带着贴身侍卫夏扶、宋意,着便装来到游侠和群氓出没的瓦肆勾栏。此前,宋意曾极力向太子推荐赵国的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宋意说那家伙杀死过卫国一位美艳的王室贵妇,同时将此人与贵妇发生关系并将她杀害的过程讲了出来。太子丹听到这里,抑制不住内心的厌恶,狠狠地说,这是人渣,他只会玷污我的名誉。后来太子丹交代夏扶,将宋意介绍的家伙约出来,把他除掉。太子丹这次是为了解鞠武推荐的一个游侠儿的杀人本领,深入凶险的群氓斗殴场所,混在一帮肮脏粗野、既冷血又狂乱的汉子中间,呼吸着汗臭和酸浊的酒以及响亮臭屁的气息。太子丹像个疯狂的围观者一样挤到粗鲁而下贱的人堆里,亲眼目睹一个面色铁青的家伙在众人的鼓噪声里,一刀下去,把人家一条胳膊硬生生卸了下来,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落叶在他脚底翻滚。

鞠武告诉太子丹,那身手利落的家伙叫秦舞阳,胆大包天,十三岁就打架杀人。太子丹嗯一声,未置可否地返回,他一路无话,面色变得铁青。鞠武觉得太子突然变得有些怪,好像多愁善感起来。鞠武是一手策划并亲自协助太子从咸阳悄悄逃回燕都的人之一。太子回到蓟城的东宫,当着鞠武的面,骂了秦王三天三夜,并发誓一定要杀了他,让秦国群龙无首,诸侯并起,燕国得以生息畜锐,适时收拾纷乱的天下大局。太子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悲愤填膺,他指定鞠武立即着手组织对秦王行刺的秘密行动,并再三交代,要找到胆大、勇武过人而又肯卖命的死士。太子丹愿以国士之礼相待,并世世代代供养其家属后人。鞠武说,我老了,可能已不再适合干这种动刀动枪的事。太子说,我一直把你看做我的父亲,这个时候,你不帮我,谁帮我?鞠武是最不主张在六国之间搞暗杀的人,但面对太子丹的恳求,他已无法拒绝。为此他调动了很多暗中关系,还找了老朋友、大名鼎鼎的侠士田光先生。

那是一次暮春时分的拜访,花朵已经开放到了慵懒的地步,令人惬意的绿色枝叶尚兴致盎然,光线经过疏密有致的枝叶漏在行人脸上,仿佛予人以一种意乱情迷的微曛。田光对老朋友的到来惊喜有加,他们已经多年没见面了。

三年,鞠武伸出三根手指头说。

不,我好像记得是三年零七个月又十二天。田光说。

这么清楚!鞠武大感意外地瞪大着眼睛。

对,从上次分手后我就在等你这次的到来。田光笑眯眯地说,你会来的。

是啊,这不就来了嘛!二人相视大笑。没等鞠武笑声停下,田光笑容一收,说,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来找我,否则还会推迟跟我见面的时间。我算得是三年零八个月,也就是一个月之后你会来找我,为什么提前来?

真是高人!鞠武说,我原打算待太子安定下来之后,等我有了优哉游哉的空闲时间就来拉你去易水钓鱼。没想到太子安定不下来,而且让我也无法安静,我只有来请老朋友帮忙,看来我这把老骨头再也无法安静下来喽。

鞠兄,言重了。田光说,天下汹汹,鞠兄置身其中,本就是骑虎之人,不该作闲逸之想。哪能像我这般闲散无用之人,整日唯酒是务,调弦对弈消磨时光。

田光接受鞠武来访的半月之前,还接待过另一位神秘的客人。那天他正击筑自娱,一脸的陶醉,几乎身心俱沉浸在音乐里。

先生,家人过来迟迟疑疑地开口,有人要见你,你看……

田光为此时有人打扰他的雅兴而不悦,只说,我的大门虽然是开着的,但我可以见任何人,也可以不见任何人。

先生,家人小心地说,这个人你恐怕不得不见。

田光一翻白眼,我没有不得不见的人!

斯丞相。家人尽量压低嗓音说。

他来了?田光颇感诧异。

是他的使者,家人仍是细声细气道,代表斯丞相来见你。

来人穿黑袍,风尘仆仆的样子,面无表情,见到田光尽量挤出一丝笑意,用干涩的嗓音说,在下黄泽,代表斯丞相来见先生。田光忙示意家人关院门,请黄泽落座。

黄泽说,斯丞相仰慕先生高才和隐逸之风,让我表达他对先生的敬意。说着他从袍袖中取出一枚精致的玉符,先生凭此符入秦随时都可受到隆重礼遇。

田光淡着脸说,我还从没想过入秦,我在这里待着比哪儿都好。

黄泽说,斯丞相没有要你现在就入秦,只是希望你待在燕国也可以帮大秦的忙。

帮忙?田光脸色一凛,你是要我背叛国家。

不不不,黄泽用平静的口吻说,好像斯丞相知道先生不是燕国人,而且燕王喜对先生也并没什么好感。

唉,看来斯丞相对我田光真是太关心了,居然注意到我这个苟活于燕蓟的卫国草民。田光说着无奈地摇头叹气。

先生名声太大,由不得人不知道。黄泽说。

斯丞相还知道燕王喜早就是你的敌人!他说。

敌人?田某一生从不树敌,哪里会有那么大的敌人。田光笑道。

先生说得很对,你确实不会树敌,但有人却把先生当作了敌人。黄泽不紧不慢地说,当年先生初到燕国,和当今太子太傅鞠武先生共事燕王。先生一次向燕王进言,燕王不仅不听,反而要治先生的罪,幸得鞠武相劝,燕王才放了先生,却令先生从此不得入宫,永远也不能离开燕国,否则一个字:斩。可怜先生满腹经纶,一副报效燕国之心,竟被燕王当了驴肝肺!且画地为牢,成了终生的燕囚。

哈哈哈哈……田光听罢大笑,笑过后说,田某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想不到黄先生记得这么清楚!

确实不堪回首。黄泽说,只是并非在下记得这么清楚,而是丞相记得清清楚楚,并为先生深抱不平,一直想解先生之困。

那黄大人有什么高见?田光问。

在下只是丞相的使者,来见先生就是要忠实地转达丞相的意思。黄泽说,当今天下形势想必先生也清楚,燕国早晚将被大秦所灭,我想,燕亡之时也就是先生不作燕囚的自由之日。为了这一天早日到来,丞相有一个计划要请先生相助,让大秦有充分的理由早日挥师伐燕。

田光问,斯丞相的计划该不是要老朽去杀燕王吧?

不,黄泽挪动身子,将嘴对着田光的耳朵,用很小但很清晰的声音说,斯丞相的计划是要燕王派人去杀秦王!

杀秦王?!田光惊得吐出了舌头。

不错!黄泽道,丞相希望田先生能设法进言,使燕宫遣人入秦刺杀秦王,那么秦军就有了兴师问罪入燕的理由。

田光哈哈一笑,黄大人和丞相既然记得田光是个永不能入燕宫的人,怎么会将向燕宫进言之事落到我身上,岂不是竹篮子打水?

黄泽亦笑,说,丞相当然知道你不能进宫,却知道你的好朋友天天进出燕宫。

田光问,你是说——鞠武?

正如丞相所说的,先生果然是个值得尊敬的人。黄泽说着并恭敬地欠欠身。

那次神秘的会面虽已隔了些时日,但此刻鞠武的到来令田光想起那次会面仍觉得历历在目。如果鞠武不来,田光一直都会寻思着一次对老朋友的适当的拜访。现在鞠武来了,而且是声言有事找田光帮忙,真是再好不过了。当鞠武对知心老友毫无保留地道出太子丹托他找高手打算刺秦时,田光突然抓住鞠武的手,他竟然产生一种强烈的要制止对方这样做的冲动。田光的脸憋得通红,抓着鞠武的手用力晃了几晃。鞠武没有感觉出田光内心的矛盾和冲突,他听到田光憋了好久,终于说出的话竟是,好。

你既然说好,就证明也赞同太子刺秦了。鞠武说,我原先还觉得这种冒险的代价是万一不成,后果不堪设想。

田光道,你向太子流露过吗?鞠武说,既然田兄以为此事可行,我想太子这么做也许是挽救燕国危亡的唯一办法。眼下要做的是,最大限度地提高它的成功率,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物色一个恰当人选。此人必须要有过人的胆量和冷静的头脑,关键的时候更要有击杀的爆发力!这个人选好了,刺秦的事就成功了一半。

还有另一半呢?田光说。

另一半包括行刺的武器、接近秦王的方法和恰当的时机。鞠武说。

不愧是太子傅。田光称许,手抚胡须,略作沉思,又噢的一声,好像刚刚反应过来,对鞠武道,要说到合适的人选,我还真可以向你推荐一个。不过此人是个不怎么起眼的狗屠。

行秘密之事要的就是貌不惊人的人,看上去越普通越不会引起人的警觉。鞠武说。

田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长得还不难看。鞠武笑,这不是为秦王选面首,而是选给秦王送去死亡的人。

我知道,他就是一个送去死亡的人!田光说。

零 叁

田光是在一次未遂的赌局中认识荆轲的。当时荆轲做完了早市的狗肉生意,正和人蹲在街角对弈,三五闲汉在旁边饶有兴致地围观。荆轲一子落下去,明眼的瞧出来了,大叫一句,臭棋!

荆轲摸起棋子就往回缩,对弈的一只手就有力地把荆轲的手压了回去。荆轲用劲,对方使力。大嚷道,落地生根,不能悔棋!

荆轲不管,硬把那枚棋抢了过来。对弈者呼地跳起来,瞪着眼睛,以手按剑说,我鲁句践还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家伙,这局棋既然你要赖,也就下不出胜败,那就干脆斗剑比个输赢吧!